1 一(1 / 1)
一
冥府的天,永远是一种掺着灰黄色的黑暗,朦朦胧胧让人看不透,举目也望不到头。
天上没有星辰,没有日月,自然也没有时间,一切都在无止境的凄迷长夜之中浑浑噩噩地度过。
谢必安倒在三途河旁的浅坡上,紫黑色的怨灵草簇拥在他身边,一阵腥风吹动他白色的袍子。三途河里,磷火闪烁,阴风阵阵,无数厉鬼伸出手来,凄惨地哀嚎,绝望地求助。但谢必安置若罔闻,反而十分悠闲地看着远方。
“今天真是很闲。”范无咎说,走到他旁边坐下了。
谢必安看了看他,把两个胳膊交叠在脑后,微笑起来。
“笑什么。”
“我笑你穿着一身黑的,要是不打灯笼,哪看得出来。”谢必安轻轻地说。
虽然都是索命的鬼差,但是谢必安容貌清雅,身姿单薄窈窕,像个贵家少年,尤其是当头顶那非常煞风景的,写着字的纸帽子,被他扔在了一边之后。范无咎长得比他结实些,总是披着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是个可靠的青年模样。
范无咎和谢必安就是民间说的黑白无常,范无咎是冥府中怨气所化,出生就在冥府,受了爵位的,谢必安则是人间的鬼魂,由于灵力强,有幸选为鬼差,可以不受轮回之苦。这两人相识很久了,交情非常不错,有事没事都在一起,成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冥府里人尽皆知。
其实,只不过是地下的生活和地面上的生活一样无聊,才找点消遣罢了。至少谢必安这么觉得。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谢必安问。
范无咎的脸色不着痕迹地沉了一沉。他没回答,站起身来:“我们去走走吧。”
范无咎拿着灯笼,他们从奈何桥上走过,这桥非常精致,石栏杆雕有各种花纹,两边都是宫灯,像是人间的江南小桥一样。然而,到处是孤苦伶仃的鬼魂,漂浮在空中,匍匐在地上,在紫色的空气里哭号着,絮絮叨叨地说生前的事,在谢必安和范无咎经过的时候伸手扯他们,连牛头马面也懒得管那些鬼魂,反正他们要走过去的,这奈何桥是要走的。
只有黑白无常能像散步一样在奈何桥上走,望乡台前哭声一片,痛断肝肠,他们也只是闲庭信步,徐徐走过。道旁有小鬼,拿着牛皮做的鞭子抽不顺从的鬼魂,抽得直响,范无咎也只是瞥上两眼。毕竟还有心情凌虐别人是好事,大部分鬼差在地府呆的时间长了之后,就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绝不多费力气了。
他们走到奈何桥尽头,回过头去,谢必安又催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说说。”
范无咎知道还是逃不过这一遭,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还有两天。”
“真的?只有两天了?”
谢必安挑起眉毛,嘴唇微勾,分明是喜形于色,范无咎看了,心里一阵刺痛。
“是的,还有两天,你就能去投胎了。”
冥间规定,鬼差做满两百年,可以选择投胎人世,或者继续在地下过活。一般都是选择在地下,毕竟跳出了六道轮回,不用忍受许多悲痛苦恼。但谢必安不同,谢必安向往人间,他曾经是个活人。范无咎一想到这一点,就微微泛起一阵心酸,好像有人在他胸口掐了一把。
“你就这么走吗?”范无咎说:“你即使投胎,也未必能找见那个人。”
“我要试试。”谢必安一笑,回答说:“我要把这桩心愿了了。”
谢必安在等一个人,他有一些话要说。但是,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具体怎样,早已模糊不清。其实他本来应该什么也不记得的,因为人间来的鬼魂成为鬼差之前,也是要喝孟婆汤的。喝了孟婆汤,就斩断了人世的羁绊,从此安居地府。只不过,谢必安的执念太强了,他总是记得自己有一个心愿未了,有一个人没有见,翻来覆去,年月徒长,也还是无法忘怀。判官因此说,他说不定和那人是命中有缘。
“你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范无咎说:“而且连判官也不能帮你,你知道,无论是谁,要是向喝过孟婆汤的鬼透露他生前的情形,是要下地狱的。”
“我一见到他,就肯定能认出来的。”谢必安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稚气而洒脱的、少年的微笑:“判官说我们命中有缘。”
范无咎暗自握紧拳头,面上却惨淡地笑了笑。
“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会有新人来的。”谢必安愣了愣,向他伸出手,温柔地说:“会有新人来的。”
他说着,猝不及防,被范无咎把手腕抓住,范无咎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罪恶的念头,黑色的恶意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几乎无法忍耐在心里冲刷的激烈情感,一把将谢必安搂在怀里。鬼差的怀抱是冰冷的,他的四肢笼罩在漆黑的长衣中,带着一股死亡的冷和腥。他的嘴唇俯低下来。他的情绪像暴风雨一样急骤,很快把他自己席卷了。
“等一等……等一等……我……”
谢必安眨了眨眼睛,他头一偏,避过了他。他从范无咎怀里挣脱出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好一会都不知所措地站着,嘴里嘟嘟囔囔。范无咎还以为是自己吓坏了他,但谢必安忽然抬头看他,他像是猛然悟到什么一样,他的眼睛亮得可怕。
片刻,谢必安慢慢地、迟疑地说:“我……是不是这样过很多次……?”
“你……”
谢必安抬起脸来,神情十分迷茫,他的嘴唇颤抖着,在范无咎向他俯身的那一刹那,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袭击了他,他觉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范无咎不是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不是第一次看着他在漫漫长夜中消失。
“我是不是,轮回过很多次?我做过很多次鬼差,下过很多次冥府?我怎么总觉得……我和你不止一回地别离过。”
一些连孟婆汤也无法除去的、零碎的记忆片段,在他脑海里苏醒了。谢必安拼命地追逐着那些记忆的碎片,它们在岁月的海上随波逐流,飘逝而去,他将一些浮沫抓在手中。他用一种新的眼光环视着这个冥府,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
范无咎沉默了,满脸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没有想过会让谢必安记起来。几百年了,这是谢必安第一次觉出自己命运的异常,这一次和以往的许多次都不同了。范无咎感到心悸,有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谢必安即将冲破冥府的藩篱。
“你想起什么来了?”
“我不知道。”谢必安说:“我什么也没想起。”
他惊惶地看了一眼范无咎,慢慢地坐了下来,双手摁住太阳穴。范无咎走到他旁边,轻轻地拥住他,黑色的衣袖笼罩在苍白的皮肤和袍子上,原来他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希望也没有。范无咎霍然觉得非常绝望,濒临崩溃的谢必安坐在他身边,可是并不爱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他永远也不能记得。
“别走了吧,别走了吧。”范无咎说。
“我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吗?”谢必安看着他问。
范无咎一时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谢必安把脸埋在膝盖上,范无咎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像三途河的水一样乌黑光润,是怨灵的眼泪滋养的。谢必安发出深长的叹息,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他想了一会,又问:“你们每次都把我留在这里当鬼差吗?你们为什么每次都把我留下呢?”
范无咎觉得谢必安的口气顿时疏远了,他俨然已经成了人间的生魂,他只是个冥府的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心里存着愚蠢的希望。他终究还是会走,去向那光明的人间,一次又一次,纵使就在他身边,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
“因为我想把你囚禁在这里。”
谢必安迅速抬起头来,惊讶又怨毒地看了他一眼。
“要是你说的是真的,我会恨你的。”
范无咎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凄惨的,堕落者的微笑,是绝望和心如死灰的微笑。如果真的可能,他倒恨不得能把谢必安拴住,不让他一遍一遍地在复仇、轮回和情爱的漩涡里挣扎。如果真的有可能,他倒希望谢必安一开始就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