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盘根问底(1 / 1)
萧道凌对江蓠的教导十分讲究循序渐进,第一个月不过让她将乌兰台中第一批古籍全部按韵编排一番,并以青、白、赤、黄四色牙签予以分类,同时让她亲自编写成一部简要的目录,称之为《乌兰总目》,好在此过程中了解藏书的大概。
第二个月,萧道凌挑选了一百部道教经典,称其为“本根之书”。他一部一部口述其主要内容,使江蓠笔录之,由此又集为一册选书更精、内容更为详尽的目录。
到第三个月,萧道凌才将自己之前根据诸多旁证进行修改、作注、增补内容的书籍一册一册交付江蓠重新抄录,使她清楚修理这些古书的步骤,和誊写时需采用的正确格式,以免使后人产生混淆。
这天,江蓠嘴里含了一颗香糖果子,边誊写、边吸溜着口水感慨道:“哇,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这道藏之中重复的内容实在是多多多多多真多啊……难怪你说那一百部经典可谓‘本根之书’嘞。再这么抄下去,我觉得我也能拼个几本出来。”
萧道凌含笑看了她一眼,故作严肃地问道:“‘本根之书’,你可都读完了?”
江蓠猛点了两下头,说:“嗯!都看完了!……不过没有全看懂。大概看懂了一半,可能一半还不到点……”
萧道凌问:“没看懂?”
江蓠咽下糖果,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嘟囔道:“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猜谜。注疏更扯,穿凿附会,越看越晕,真没办法。”
“哈哈。”萧道凌实在没法一直对江蓠板着脸,“古语晦涩,读不懂也不奇怪,便是我所知晓的几种解法,也未必就是作者原意。但你若有不明白之处,本该多问我才是。”
“嗯嗯。”江蓠谄媚道,“据说前朝的谢公兄弟曾与诸人讲习《孝经》,其中的车武子虽有不明白之处,却不敢一再劳烦二谢。袁羊对他说‘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所谓明镜不疲,诲人不倦,萧师兄是也。”
“你倒很会拍马屁。”萧道凌是个爱书之人,但若终日只与书卷为伍,就难免有些无聊,好在如今有个小师妹在旁解闷。
听萧道凌如此说,江蓠干脆大方承认:“我这么喜欢偷懒,不拍上级的马屁怎么行?”
“哈哈,那么……”萧道凌一直想问江蓠关于她和陵越的事,憋了两个多月,到此刻方敢开口,“你从前也是这么吹捧陵越的?”
江蓠脸色一僵,敷衍地笑了笑,没有作答。显然,因萧道凌提起陵越,她的情绪有些晴转多云。
见她沉默不语,萧道凌略感窘迫:“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我有你这个弟妹。”
是很可爱的弟妹,休了有些可惜——这话萧道凌想说,但又觉得说出来似有不妥。
江蓠顿了一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不是你弟妹。”
萧道凌更正道:“现在不是了,曾经是。”
江蓠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道:“从来都不是。”
萧道凌不依不挠:“因为他太绝情,所以你不想承认?”
绝情吗?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江蓠缓了口气,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心碎,强作风轻云淡地说:“陵越师兄并非绝情之人,这一点萧师兄应当比我清楚。”
“当众休妻,而不顾念宿昔之好,怎能不说是绝情?”萧道凌并不是故意要说陵越的坏话,他只是想知道,眼前人与自己弟弟的那段缘分,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这可关系到萧家的香火。
“哈哈……什么宿昔之好?哪有什么宿昔之好?”江蓠无奈地摇摇头,“富贵姻缘,莫不由命。成亲本是假,我若不肯离婚,便是我胡搅蛮缠了。”
原来她想把过往与陵越相处的交情在脑中一笔勾销,以免总是得重味那失去的痛苦。
萧道凌:“胡搅蛮缠亦何伤?有些人就是别扭,非得被人纠缠才好。”
“我是不会去纠缠任何人的。”江蓠也有自己的骄傲,“况且王府结亲一事确是权宜之计,谁也没当真……我也没当真。”
“不只是成亲的事……”萧道凌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追问下去,但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我听人说,陵越曾置你于险境而不顾……”
江蓠也早已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反问道:“陷于险境只因自己学艺不精,与他人何干?”
萧道凌不能同意江蓠的话:“陵越是你师兄,他既与你同行,自不能置身事外。为救云汐而几乎使你命丧于途,你就不怪他厚此薄彼么?”
“厚此薄彼?”江蓠回思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含义,觉得这个词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一切,“你说得对,他确实是厚此薄彼!不过人本就有亲疏远近,厚此薄彼不是很正常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是孝敬自己的父母在先,才能推而爱护他人之老。如果陵越与我同时遇险,难道萧师兄会选择救我而弃他不顾?”
“你是说,对陵越而言,云汐是亲,而你是疏?”萧道凌似乎有些怀疑江蓠的判断。
“不然呢?”江蓠耸耸肩道,“人总要有些自知之明。”
江蓠的一番回答与萧道凌所想象的很不一样,这使他愈觉得眼前人有些特别。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问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江蓠:“什么……样?”
萧道凌:“不管委屈与否,都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江蓠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睫,怕被萧道凌看到自己将要湿润的眼眶。有些事情她可以告诉自己无所谓,但却经不起别人的一再追问。她说:“委屈又有什么办法呢,感情之事本就是没处说理的。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起码不会被笑话。若总是哭哭啼啼的,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很丢脸。”
萧道凌:“哈,哭一哭,未必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他就心软了。”
“唉。”江蓠刚理完手头的卷帙,背过身,一边往书架走去,一边叹道,“在乎你的人才会心软。”
萧道凌:“你没试过,怎知他不会为你心软?”
江蓠想到自己流着眼泪等待陵越出门见她的那一夜,抹了下眼睛,说:“我也不是没试过,不过他不想看,所以没看到。”
萧道凌:“怎会——”
江蓠:“唉,苦肉计和美人计都没用,咱们玉浮的首席大弟子软硬不吃。”
“哈哈哈哈——”萧道凌没想到陵越还曾被使过“美人计”,笑问,“不知‘美人计’是怎么个用法?”
“你真想知道?”江蓠回到案几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道凌一眼。那长睫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眼泪,双眸越发显得盈盈若春水,波光荡漾人心。
萧道凌被这突来得媚眼电得有些失神,不过江蓠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澄明清澈的模样。
江蓠:“萧师兄,今日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不是想要看好戏,而只是……关心令弟感情的归属。但我和陵越之间,实在既无荡气回肠的过去,也没有藕断丝连的将来。有的只是一点同门的情分,和一些早已解开的误会。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把我调离综事堂,就是不想再跟我有什么牵扯。而我既在休书上签了字,便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幻想。”
萧道凌:“我……见他对你如此避讳,还以为你……很痴情,不会善自罢休。”
“痴情?呵呵。”江蓠若有所思道,“两个人痴,才叫情。一个人痴,只是痴。两个人可以开枝散叶,百子千孙,可以在这世上留下很多东西。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梦幻和寂寞。既是梦幻,又何必执着?既不执著,又何来痴情?……”
萧道凌看她眼角泛红,分明是一副心酸但又不愿与人诉苦的模样,忽然生出怜悯之心,有些惭愧地说:“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
江蓠摆摆手:“无妨,陈年旧事,提之无趣罢了。好了,你问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
萧道凌:“问我?——……请问。”
江蓠露出一脸狡猾的表情,对着萧道凌上下打量了一番,胳膊肘撑在案上,凑近问道:“你说他的小名叫青雀,那你叫什么?朱雀吗?”
“哈哈——”还以为江蓠要拷问什么严重的事,原来只是想知道小名……但这小名,岂是可以轻易告诉旁人的?罢了,今天盘问她这么多,如果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敢交代,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犹豫再三后,萧道凌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坦白道:“赤狸,我叫赤狸。”
“赤狸?”江蓠很得意自己问出了这么“重要”地事情,“赤狸师兄,赤狸师兄,赤狸师兄……”
她大着胆子连唤四声萧道凌的小名,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打探他人私密。
是日,因现任副手云漪请假,而综事堂的墨刚好用尽,陵越便亲自来到乌兰台隔壁的库房取墨。
江蓠和萧道凌的对话,他从头听到尾。
一封休书,便是他二人之间的结局吗?陵越不以为然。
既把她从昆仑召回来了,怎可能再无牵扯?他三天两头就往乌兰台跑,但凡江蓠参与编修的书,他都会忍不住翻看。连兄长都察觉他行为异常,这个江蓠怎就毫无感知呢?
两天后的早晨,江蓠照例在乌兰台中忙碌。萧道凌在旁饶有趣味地打量她半天,想到昨夜陵越的请求,他越发觉得江蓠想错了一些事。
“送过去?为什么要送过去?”江蓠手中捧着萧道凌刚塞给她的两本书,讶异地问。
萧道凌:“他昨日跟我说起,想借几本新修的书看。请你送过去。”
江蓠:“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了?……”
萧道凌笑道:“你好像对此很有意见?”
“没没……”江蓠撇撇嘴,她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勉为其难地领了命。
这本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只是自从她“被休”之后,她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陵越。
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
是公事公办,还是嬉皮笑脸?是若无其事,还是讳莫如深?
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因而两个多月来,她一直对陵越避而不见。
平日里进出仙箓司,她走的是西北侧的小门。陵越若来乌兰台拜访兄长,她便进内室整理藏书。
现在要她送书上门,岂不是强迫她与陵越打交道么?
萧道凌见她一脸愁云惨雾,便似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他点名要你送过去,我也无可奈何。”
“啊?”江蓠不敢有任何好的联想。她只觉得陵越喜怒无常,时而对她如从前的温柔,转瞬又换上冰冷的面孔,叫人难以捉摸。
“乌兰台就我一个跑腿的,我不去还有谁能去?”江蓠提起裙角跳下台阶,转头道,“但愿他不是又想教训我什么。如果我在那边受了气,回来说不定要跟你诉苦。”
萧道凌笑着目送她出了乌兰台的门。
来到综事堂门前,江蓠驻足调整了一下呼吸。
正巧这时云漪刚从里头出来。
“云漪!——”江蓠好像见到救星一般,激动得一把将她拉下,“这个,是陵越要借的书,麻烦你送进去,多谢多谢。”
云漪本是要出去办事,但也不十分着急,便没有多想地接过了书,道了声:“好嘞。”
陵越见云漪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两本书,立刻明白了有人正从综事堂门口匆匆离开,心里有些不悦。
待到酉时三刻,仙箓司中已不剩多少人了,萧道凌亦已离去,而江蓠则按照往常的习惯依然留在乌兰台中观书。
余光瞥见有人进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萧道凌,便头也不抬地问道:“萧师兄忘带东西了么?”
“啪——”
两本书被拍到案上,近前响起陵越的声音:“称我为萧师兄,倒也没错。”
江蓠赶忙起身,抱拳行礼道:“见过陵越师兄。不曾想师兄会亲自来还书。”
“书中有两处错误,特来说明。且备雌黄,以便刊正。”陵越的表情正如江蓠所预见的那样,实在说不上友善。只见他翻开书页,先指出其中一处道:“这里缺了一个‘位’字。”
江蓠伸长脖子一读,果然如此。
“还有一处引注错误。”陵越翻开另一册书,解释道,“这段话,最早出自《辋川记闻》,而非《沧波杂志》。”
“是我的……疏忽。”江蓠有些羞愧,“多谢陵越师兄赐教。”
“乌兰台内盈编积简,而人手不足,偶有错误,亦属寻常。”陵越不想苛责,“从明日起,烦请师妹每隔五天便送两册书到综事堂。陵越稍得空闲时,可代为覆校,以补不足。”
江蓠:“是,师兄。”
陵越:“尤其是医书……但有讹谬,遗患匪浅,检校时如有疑问,可……可来问我。”
江蓠再次抱拳称是,心里却不屑得很,暗自嘀咕道:不管是什么书,我都自有萧师兄可问,哪需要问你?从前也没见你兼管过修书的苦差啊,如今竟要抽空覆校我编修的书,是特别信不过我吗?
“休书一事……陵越并非有意让师妹当众难堪——”陵越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但却有些舍不得走,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兴许可以聊两句的话头。
“修书?”江蓠脑筋转了一下,才会意到此“休书”非彼“修书”,干笑了一下,道,“没事,我知道,定云长老就是这样。”
她怪罪的是定云子没能事前说明,倒不觉得陵越做错了什么。
陵越依然满面歉意,说了声:“对不起。”
江蓠改完了两处错误,歪着头,用笔杆杵着一侧的腮帮子调笑道:“师兄要真觉得对不起我,等日进会结束了,再把我娶回去不就行了?”
陵越没想到江蓠如此得寸进尺,又恢复了一脸严肃。
江蓠没等陵越拒绝自己,便挥挥手道:“放心吧,你没这福分。”
陵越:“我——”
江蓠颇有些放肆地用笔头抵住陵越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哎,求我也没用。你我今世无缘,来世再续吧。”
“你知道,我无意于男女之事。”陵越的语气有些不自然,“有些事,恐怕有碍修行。”
江蓠漫不经心地听着陵越的解释,对她来说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不过陵越登门道歉这份心意,她算是收下了。
“我知道,都知道。”江蓠不仅知道陵越看重修行胜过一切,还知道他重视云汐远过于她。就算陵越要娶妻,也轮不到她做新娘,这个道理难道她会不懂吗?
陵越:“师妹果然……通情达理。”
江蓠心想,要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只要学会蒙上被子哭够了再出来见人就行。她欣然接受了陵越的夸奖,回道:“嗯,我的优点很多,通情达理确实是其中之一。”
陵越:“……多谢师妹谅解。”
江蓠:“其实我没想到,你会特地来道歉。不瞒师兄说,我过去确实对你有些不满……不过,至少你也不曾敷衍过我。也许实话总是难听的,但再难接受的事实,只要给够时间,总能慢慢消化。我早就没事了。”
陵越:“其实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所想。我也……不便言明。”
江蓠想了想,觉得不管陵越的难言之隐指的是什么,她都没兴趣知道。
江蓠:“师兄位高权重,自然不能事事都说与人知。江蓠愚钝,难以为师兄分忧。但请师兄放心,我绝不至于因一些往事而小肚鸡肠。”
陵越:“你若真不计较,为何避而不见?”
“我——”江蓠见自己的假洒脱被陵越当场戳穿,顿觉有些难堪,只得强行辩解道,“江蓠绝无此意!师兄……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是朋友。”
“朋友?”陵越听到这两个字,一颗心好像突然踩空,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漆黑的无底洞。
什么叫做“朋友”?
江蓠的“朋友”不多,她待“朋友”亦好。也许对她来说,能将陵越当做“朋友”,已算是十分地优待了。但陵越却觉得不够。
他想在江蓠心中占据独一无二的位置,而不是享受跟陵川等人一般的待遇。他不满足于“师兄”,不满足于“朋友”,甚至也不满足于“兄长”!
他想做什么?他不禁要问自己,难道自己真是想做江蓠的夫君么?
“我是说……患难相助的朋友,不是没事闲聊的朋友。”江蓠见陵越神色有异,尴尬地笑了笑,催促道,“日进会快开始了,师兄……赶紧忙你的去吧。”
“嗯。”陵越应了一声,“我走了。”
出了乌兰台的大门,陵越很是徘徊了片刻,确认自己实在没话可说了,才终于离去。
那次在北冥台上蹴球,他无法忍受江蓠为别人呐喊助威的模样,才破例登场。没想到在进球之后得知江蓠已然离去,当时实在气得想吐血。
今日、今日……惴惴不安的道歉,换来了一句“永远为友”的承诺。
情已起,爱已炽,如何能退而为友?
罢了,他想。朋友就朋友。
既不能娶她为妻,那除了做“朋友”,哪还有更好的选择?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只要见到她了,就好。
今生他有许多想做的事,这些事让他顾不上儿女之情,若有来世……
来世,如果自己不过一介凡夫,他当然也希望能享受俗人的乐趣。
来世,希望自己还可以遇到她。
来世的事不能多想,因怕自己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