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双双对对(1 / 1)
扬州城北距离荒泉潴太近,即使有封印之力,也并不安全。因此沅芷和杨金刀与另一拨紫琅弟子一起,在扬州城南搭建了许多临时的木棚,供城北的居民迁过来暂住。版筑课教授的盖房技巧,此刻又有了用武之地。
几日之后,娜迦、江蓠、无阙、陵越、云汐、云漪也都已赶到。
根据明玉收到的消息,西边的银杉湫、狐听渡、夜生渊、倾崖荡等暂无异状,返魂薮、夙沙泊的状况不得而知,但因为周边除了修仙门派之外少有人迹,所以最麻烦的还是紧挨闹市的荒泉潴。
娜迦不宜使用灵力,但她发挥的作用似乎更为重要,那便是劝城北的居民赶紧撤离。按说逃生是人之常情,但偏有几位顽固的老人家,宁死不愿离开老房子,偏要与祖宅同归于尽,沅芷等人也奈何不了。好在娜迦善于察言观心,她挨门挨户地拜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下了很多住户。而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葱白手指拾起铜绿门环,“嗒嗒嗒”地脆响了三声。这是今天的第三位住户。
来应门的是一位孀居老太,她才开了门,见是娜迦和凯王,立刻就要把门关上,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林家那种富贵人不积德才糟了瘟,我这种穷苦老百姓,命硬!你们不要白费功夫了,我不搬!”
凯王立马伸手挡住了将要关闭的门板,五指被带着潮气的乌木两面夹击,顿时留下了两道红印。
老太见门板夹痛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才有些不情愿地又把门打开。
娜迦一边赔笑脸,一边说:“大妈,你这间屋子,虽有些年份了,但却占了个风水宝地,从位置和朝向,都颇有讲究,可比那林家凶宅强得多。”
老太听了这话还有些受用,回道:“小姑娘,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凯王连连点头,在娜迦耳旁重复道:“你的眼光确实不错。”
娜迦没有理会凯王不合时宜的情话,继续对门内人说道:“大妈,你看我们两个游荡大半天了,口干舌燥,就想问你讨杯水喝,坐下来喘口气,行么?”
老太对他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松开握住门栓的手,转进屋去。娜迦和凯王随之而入。
见铜盆里的炭火熄了,娜迦赶紧蹲下帮忙点着,除一除房内的湿气。她鼓着腮帮子吹了会儿木炭,道:“大妈,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搬了。这桌子椅子又沉又滑溜,我虽眼拙,也看得出不是便宜货。要搁在这儿没人用,是怪可惜的。”
老太见娜迦一张白净俏丽的脸蛋被炭烟熏得灰黑,心软了一些,叹了句:“我这辈子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就讲究个住!”
“那就对了!”娜迦拊掌笑道,“你说,什么才叫讲究个‘住’?依我看,有间四平八稳的好宅子固然舒坦,但要是街坊都搬走了,左邻右舍没个动静,也闷气得很,是不?你这两天在家弄点吃的也不方便吧?现如今巷口买不到烧饼,街旁也没了小摊。”
娜迦向凯王使了个颜色,凯王立刻打开了随身带的点心盒,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韭菜盒子递到老太面前。
“就是再不讲究吃的,也不能只吃大米不吃菜。”娜迦见老太不好意思拿,干脆把吃食强行塞到了她手中,“别嫌弃我们带的东西不够好。”
老太看着脚边的炭火和手里热腾腾的点心,感觉从手脚到心里都挺暖乎的。
凯王:“老太,小生以为,你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也该搬到城南住。这城北实在太冷了。”
老太不以为然:“我这房子墙厚,挡风,城南都是薄木棚,哪比得上这?”
娜迦:“诶,你有所不知,我们在城南搭的房子,确实简陋了些,但家家贴了符咒,又防火,又避寒。你没听说吗?张举人、李员外如今住在城南的木棚里都乐而忘返,觉得比自家的豪宅大院还舒服呢!”
老太:“你是说,张举人、李员外都住在城南的木棚里?他们那么有钱,不费些银子给自己弄个好的去处?”
娜迦:“他们有钱有什么用?现在是花钱也难买到东西了,还能挑什么住处!”
老太咬了两口韭菜盒子,沉默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对娜迦道:“……好吧,那让你身后的这个小伙子,帮我扛一下东西。”
说罢老太站起来,拾掇拾掇衣物,放进床头的木箱子。她当然不知道,她是在使唤当今圣上的七皇子。
娜迦有些不安地看向凯王,但见他展颜一笑,走到老太身旁,毫不犹豫地背起了箱子。
城南连成片的木棚之中,江蓠等人正在用法术钻井取水,也有人御剑去南面的市镇转运物资过来。木棚之上确实贴了许多辟火防寒的符咒。扬州城向来就有许多道士,市民们对此倒不陌生。
劝来一个老太之后,娜迦又要动身去敲下一户的门。凯王依然跟在她后面。
娜迦:“过几天……我要随师姐妹们去趟昆仑。”
凯王眼中微露失望之色,但还是笑了笑,说:“昆仑……我这肉躯凡胎,怕是跟不上你的,只能等你回来。”
娜迦:“你不是应该自称‘本王’么?说话这么不注意,难怪那老太把你当成了苦力。”
凯王:“你是世外之人,我怎能在你面前摆那种架子。更何况……我也怕你叫我什么‘王爷’。”
娜迦:“我当然该叫你王爷,不然要叫你什么?”
凯王:“你知道,我想让你叫我什么。”
娜迦脸上的笑容一僵,不敢看凯王,半侧过身去,道:“……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不可能的……”
凯王:“哦?你不是世外高人么?如此婆妈,倒比我这肉躯凡胎还不如了。”
娜迦:“我……”
凯王:“你那么会开导别人,却唯独不懂得开导自己?世上确有许多事情非人力可为,但你我之间的事,绝不在那之内。很多人堵住了自己可以选择的道路,是因为他们总想去跟命运做什么‘公平的交易’,想用一点点代价,去换取太多的东西,命运自然不会给他们好结果。我不一样,苍天若有眼,也会喜欢我这样的主顾,因为我不管那买卖赔本不赔本。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除了我认定的东西,其他身外之物,本就是老天的馈赠,尽管收回去,有什么值得可惜?你也不需要为我可惜。”
娜迦:“那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凯王:“自由。天地间有许多乐趣,如果只是着眼于庙堂,就太狭隘了。所谓‘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你放心,权位之争,我本就没有兴趣,不算是为你而放弃的。”
娜迦不安的心绪稍稍有些平复,笑道:“你这番话,倒确实让我羞愧了。难怪我的姐妹夸你襟怀畅达,出人意表。”
凯王:“哦?那我是不是还有些学道的天赋呢,娜迦仙子?”
娜迦:“这我不敢确定,但你有些做苦力的天赋倒是真的。”
二人相视一笑。
出发去昆仑的前夜,沅芷、杨金刀、曦月、明玉、重岩、娜迦、凯王、陵川、杜蘅、江蓠、无阙、云漪都围坐在城郊的篝火堆边,以水代酒,有点苦中作乐的意味。体弱的云汐已经睡下,众人见陵越独自徘徊,便把他也揽了过来。
“世间只有藤缠树,世间哪有树缠藤?”明玉幽幽地哼唱了两句楚地民歌,感慨道,“我看咱们这里真是阴阳颠倒了,一个个都树缠藤,凯王殿下是这样,陵川师兄也是这样。你们这些大男人,整天徘徊石榴裙下,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么?”
曦月一把揪过明玉的后颈,对她说:“你如此出言不逊,小心殿下砍你的头。”
明玉索性倒在曦月怀中,后脑依着她的胸口,娇滴滴地说:“我这么大逆不道,光砍头怎么行?我要株连你们,有你们陪我一起上黄泉路,我觉得很开心啊,还有比那更好的死法吗?”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虽有寿夭,相去几何?不如大家一起归西,就像回家一样,欢欢喜喜。”这带着三分醉意的胡言乱语来自江蓠。
重岩冷笑一声:“喝完孟婆汤,谁也不记得谁,呜呼哀哉。”
凯王:“你们修道人说话,都是这么不忌讳死生之事的么?有趣,有趣。”
陵川:“树缠藤又如何?事有轻重缓急,人也有亲疏先后。如果……为了一些重要的人,连一步都不肯退让,哪配拥有真情相惜?”
凯王:“陵川兄所言极是,小王敬你一杯!”
几十步之外的紫琅派弟子也围着火光作乐,其中有个小弟子跑过来叫杨金刀,不过被杨金刀冷着脸赶走了。明玉见状,大笑一声,道:“哈哈!你们看,姓杨的也是这样!”
曦月用袖子帮怀中人擦擦嘴边的酒渍,对她说:“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矛盾?都是人太过执着而作茧自缚。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些事情只要稍作妥协,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这是在暗讽陵越。
重岩嫌她说得太过客气,补充道:“明玉明贬实褒,她是想说杜蘅、娜迦托付得人。不像某些蠢货,只知道爱得昏头昏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蓠虽然挨了骂,但知道重岩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只能假装没听懂。
“凡事都有代价。”她捡了根树枝,拨了拨燃烧的柴火堆,垂着眼睫小声说,“寸步不让也是一种选择,只要能承受代价,就没有什么对与不对。”
沅芷哭丧着脸发牢骚:“要说付出代价的苦,谁有现在的我苦……”
重岩:“切,赈济一城的物资,对王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少在那里装可怜。”
沅芷:“一毛也是毛,不是从你身上拔的,你当然不知道疼!”
“哈哈哈……”
明玉见众人嬉笑,唯有陵越面无喜色,便问道:“陵越师兄,云汐师姐的身体如何?明天能支撑到昆仑吗?”
陵越的神情似是有些尴尬,答道:“她……没有大碍。”
关于寒症,江蓠是最有发言权的,她插话道:“也不知道修炼双剑究竟有多大效用?不过师兄可以放心,昆仑虽然天寒地冻,但有许多火命弟子,人在其中,反而不会觉得特别难受。”
陵越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诸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做了云汐的代表,江蓠更是如此。他发现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娜迦对明玉说:“你就别瞎操心了,云汐有陵越寸步不离地护着,就是上天入地也不会损伤分毫。”
杜蘅却发起愁来,问:“昆仑到底有多冷?我可没带厚衣服啊!”
江蓠:“你是火命人,怕什么……诶,等此事结束之后,你也拜入昆仑门下吧,咱俩可以试试二女双修啊,万一成功了,将来说不定能自立门户!”
杜蘅一把挽住陵川的胳膊,对江蓠说:“抱歉,我有伴儿啦,你得找别人。”
江蓠:“啊……你好无情啊……要拒绝也不能这么干脆,要说得婉转一点!”
“诸位大哥大姐,请容小弟插个嘴。”杨金刀忍不住发问,“两年前,小弟在扬州城北初遇陵越大哥和江蓠大姐,那时我以为他俩是一对,怎么现在——现在好像……江蓠大姐落单了?”
沅芷越过杜蘅用树枝敲了敲杨金刀的脑袋,斥道:“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个头啊你以为。”
重岩却乐不可支:“哈哈哈,江蓠这个大花痴,这都能被人看出来……我告诉你,你的江蓠大姐喜欢倒贴,但没被看上,所以一直单着。你要是吃饱了撑着,不妨给她介绍几个对象。”
杨金刀:“不不不,小弟愚钝,哪瞧得出女孩子家的心事?我当时是觉得陵越大哥喜欢江蓠大姐——”
“别叫我大姐!”江蓠认为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因为再说下去一定会使自己难堪,所以赶紧打断之。
杨金刀拱拱手,赔笑着说:“恕小弟眼拙,小弟眼拙……不过江蓠大、江蓠姐姐若需要对象,我们紫琅派中确有不少适龄弟子——”
“喂喂,你这个多事鬼少说两句!”江蓠对此话题显得有些烦躁。
沅芷:“干嘛不说啊?继续继续。”
杨金刀挠了挠头,他当然更愿意听从沅芷的指示,便不管脸红的江蓠而接着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派中……没有你们玉浮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几位师兄羡慕小弟认识诸位姐姐,就希望我能帮忙牵牵线。我看明玉、曦月和江蓠三位姐姐还是形单影只,觉得不如……”
江蓠:“沅芷也是形单影只啊,你怎么不给她牵红线!?”
“我……”杨金刀答不上来。
“江蓠这是明知故问。”明玉出来打圆场,“干嘛为难杨兄弟?他想给咱们介绍男弟子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此时从火光照不及的暗处飘过来一个雪白的人影,云汐像一阵没有实体的风一样悄无声息地在陵越身旁落座。
明玉看着眼前双双对对的人,叹了口气,继续对江蓠说:“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有什么羞于启齿的?我就很坦然。”
江蓠这才发现,原来有问题的人是自己。既然决定了要告别过去,多认识新人自然是最正确的选择。可为什么刚才想回避这个话题呢?难道是因为有陵越在场?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顾忌很没必要。
重岩仰面倒在地上,笑说:“蠢货不想被牵红线,莫非是对旧爱念念不忘?哈,想必在座诸位都未曾真的经历过男女之事,光是牵牵小手,就能爱得死去活来,在下也是佩服。”
明玉:“完了,他又要开始散布邪说了……”
重岩:“邪说?我说的是‘道’!男女之间若无‘身体交流’,便是再亲密,也终隔一层。若非让彼此欲死欲仙,抛却所有俗念捆缚,达到天人如一之境界,怎知对方才是自己唯一的命门?若没有占有之欲,结合之欲,又算什么狗屁情爱?江蓠人欲寡淡,根本就没资格谈什么男女之情。”
江蓠:“好了好了,知道你的头脑与众不同,也知道你不是哑巴了。”
凯王:“哈哈哈,重岩兄所说的,颇有道理。”
重岩:“是男人都会同意!”
云漪歪过头问无阙:“是吗?你也同意?”
无阙扬起眉,笑问:“你不同意么?”
云漪脸一红,没敢答,只是瞪了无阙一眼。
“害羞什么?不要以为只有女人会取悦男人。”重岩懒洋洋地坐起身来,转头调侃云漪,“他也想让你‘享受’他。只有你‘享受’他,他才能得到你完整的心。要不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没做过一夜夫妻的,毕竟少了点什么。像江蓠这种,没‘享受’过,就不至于太铭心刻骨。虽然现在看着有点可怜巴巴,但也不过是一时的失意罢了。”
云漪:“快、快把他的嘴塞上!”
江蓠听了倒不觉得耳热,毕竟重岩向来如此。她也不反感重岩今日的理论。以重岩的标准衡量,自己压根不算爱过,不挺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