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9』（1 / 1）
一只温暖的手捂住她的背心，柔和的暖意灌入，将她因反噬而逆流的血气抚平，接着，她在面前四只神色各异的妖的瞪视下，听到一个温和无比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说：
“十三，你怎么还是这么乱来呢？”
缓缓吐出一口气，风十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族长，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把风族的产业全拆了。”依旧是好脾气的微笑，慢吞吞的语气，“十三，你这样蛮干，会让玄御很难做的。”
“门是因为我才打开的，霸下是因为我才醒过来的，我不补救，难道要充当鸵鸟躲到一旁发抖吗？”风十三偏过头，巧笑，“这可跟族长你以前教给我的不一样。”
风族的族长皱起眉，女孩微笑的样子很好看，表情堆砌得完美无瑕，却没有温度：“你不该用固心，当初教你这个时，我说过不能滥用吧。”
“耶，可是很好用啊。”风十三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按下去，“族长，你还没说呢，你来做什么？”说着她眼光一转，“还带了小轩一起过来。”
远远赶来的男孩跑到近前，在族长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视线就望过来了：“十三，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风十三笑得更加不动声色，随手往后一指，“倒是那四只妖受了重伤，小轩你要不要帮忙包扎一下？”
那种带着丝冷酷与傲慢的语气让风轩器一愣，接着听到族长叹了声：“十三，你不先把固心解开么？”
“族长当年教给我如何启动，可没教我怎么解除。”风十三微敛着眉眼，语气间一片清澄淡漠，绝不予人可趁之机。
族长的修长的眉耸动下，声韵缓缓：“说的也是……当年教你，只是为了防止你被妖魔迷去心神，却没想到你会用的这么频繁——其实我来，是因为族里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哦？”
“四天前的夜晚，窈窕的坟，被翻开了。”
风十三猛地抬起头！
风族族长的神色宁静，无惊无乍：“坟茔完全掘空了，棺木不翼而飞……我们发现的时候周围的泥土还是湿的，应该是刚被翻开不久。”
“十三！”风轩器眼看着风十三的身形开始摇晃，脸色白得可怕。他抢上前想扶住她，却被挥开了。
随着族长的描述，有些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仿佛充斥在空气里，一阵阵刺激着风十三的神经，那是一种极阴冷又腐朽的水气，是只有在陵园中才能闻到的，深层泥土被生生翻出来的气味。
她仿佛看得到，那个漆黑森冷的洞穴，被翻到一边、带着铁锈般暗红的泥土，原本生长在上面的藤蔓花草被刨得七零八落。
她的眼前一片迷雾，她想堵住耳朵，但族长的声音却温和坚持地，穿透层层迷雾，闯了进来。
“土是由内向外炸开的，我们怀疑是窈窕自己，爬出了坟墓。”
风十三眼前一黑，一口血就那么喷了出来。
固心，解开了。
***
风十三在很小的时候，就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噩梦，这个梦境漫长而绝望，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却在猛然回头间发现，她的双脚仍陷在乌黑的脓血中，粘黏拖沓，无法离开。
她甩不掉那些回忆，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事实是她快把自己逼疯了。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是趁没人的时候缩在房间一角，不吃不喝，拼命地啃咬指甲，仿佛那么做就可以不用思考别的事，疼痛也好，流血也好，只要不用回忆不用思考，怎么样都行……当听到门口有动静时她会迅速而乖巧地坐正，望向来人，浑然不知自己微笑的唇边还沾着血迹。
最先发现她异常的是风轩器，几乎与她同龄的男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他半强迫地拖着风十三一路来到族长家，求族长救她。
那时族长看着这个不满六岁的女孩咬烂的十指，叹息的样子不知是在心疼还是惋惜，他抬手轻抚过女孩呆滞的双眼，说：“十三，我来教你固心。”
然后风十三长大了，直到她足够分清世间黑白，知道人情冷暖时，她还总是会想，族长之所以能那么温和那么冷静，也许，是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心。
风十三睁开了眼。
满天星斗，月色漠漠，她仰躺在后山冰冷的土地上，却莫名地回忆起儿时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日子。那时桃花盛放，年华正好。
“十三，醒了吗？”风轩器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小轩。”风十三屈肘想撑着自己坐起来，却被按住了，“你再躺一会吧，刚才族长把了你的脉，说你耗力过度，又一时气急攻心……”风轩器的声音压得极低，贴着她耳旁说话，温暖的呼气呵湿了她的耳廓。
“族长呢？”风十三乖乖躺回去，不动了。
“在那边跟他们讲话呢。”风轩器朝一旁抬了抬下巴，风十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林间暗影重重，隐约能看到玄御的一袭白衣。
“妈妈……”风十三试着开口，却觉得喉咙发紧，结果声音出来后也变得暗哑，“妈妈的坟真被翻开了？”
风轩器一怔，慢慢点了点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因为担心你这里会出什么事，所以赶过来看看。”
“是吗……”风十三把头偏到一边，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心看，“算了，反正当初也没留下什么遗骸。”
窈窕是靠风十二的“魂体双生”术才得到的实体，所以她死后尸身并不完整，实际上真的只能用残骸来形容。
可即使是那样，那也是作为风十三的母亲，一个被称作“风夫人”、而不是“窈窕”的人，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了。
风十三觉得有点恶心，她闭上眼：“四天前的晚上……我被窈窕附身了。”
风轩器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是额头上的眼睛吗？”
“对。年级上周组织秋游，去了海边。”风十三苦笑下，“那里有座妈祖庙，但里面供奉的是三只眼的龙神……我半夜睡不着去了那里，结果看到了窈窕的幻象。”女孩停下来，呼吸有些急促，“她想我走过来，我很害怕……把神像打碎了，想来那时候窈窕是附在神像上的，被我打碎后就附到了我身上。”
“你跟她沟通过吗？能不能对话？”风轩器把手覆到风十三攥紧的右拳上。附身这种事在他们之间并不罕见，一般没什么恶意的鬼还会与宿主好好商量，只要达成协议，完成它们的愿望，就能好聚好散。
但显然风十三这个情况比较复杂。
“没有，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风十三轻笑下，睁开眼，“难道要我对她说：妈妈，爸爸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风轩器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这样也能算活着？”
风十三额上的眼睛在暗夜中仔细观察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乌黑的眼珠中音乐能看到血色红光，眼白几乎没有，一丝丝蔓延开的纹路仿佛有生命一样嚣张着妖艳，细密焦黑的图案有如古代图腾。
“她是因为爸爸才能来到这个世上，凭什么爸爸已经去转世了，她却还在世间飘荡。”
“因为十二叔是人，她不是。”风轩器的好脾气快赶上族长了，他把视线从她额头上收回来，“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
风十三愣了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吧。”
“说的对。”他点点头，“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这个东西能剥离下来吗？”
“很难。我觉得这几天它跟我融合的很和谐。”风十三撇撇嘴，“剥不下来就算了，有它很方便，又能看到那些东西，力量也大增……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觉得它有想抢占我身体的企图。”
“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窈窕？”
“……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人啊。”这句轻飘飘的话仿佛耗尽了风十三的心力，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其实，她如果想要这身子，给她倒也没什么。”
语气里的漫不经心让风轩器大骇：“十三！”
风十三闭着眼躺在地上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不远处族长与玄御等人的对话声突然拔高了。
“这么说，玄御先生是执意不放人了？”印象里这是族长第一次说话这么抑扬顿挫，风十三睁开眼与风轩器对看了下，慢慢坐起来。直到坐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头晕得有多厉害，手脚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看来禁术的后遗症一个也没给她落下。
“既然风族已经把她交托给我了，就没有半途再收回去的道理。”玄御的声音与之相比要平静的多，甚至有种万事好商量的感觉。
“我的确请您照看并指导她，但显然，她在这里没得到很好的照顾。”族长的声音顿了下，风十三想他应该是在皱眉，“她今天同时使用了三个禁术，您却没有阻止她——她说不定会死。”
“搞清楚，我接收她不是为了做她的保姆，而你们风族也不会想要一朵养在温室的花吧？”玄御的声音低下来，自有一种摄人的压迫感，“她必须变强，这片土地需要的是可以战斗的人，她今后要站的位置是我的身边，而不是我的身后。”
风十三的身子晃了晃，心里隐约都觉得有些好笑，却不知道该笑谁……这只妖怪是故意刺激族长的吧？
族长明显顿了下：“我送她来的时候已经跟您说清楚了，她并不具备与您并肩作战的资质。她能力不稳，心有郁结，而且……”
“但她是守门人。”九尾轻佻的声音突然□□来，“所以她注定要留在这片土地上。”
林间静了下来。
风十三屏住呼吸，她觉得风轩器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有点大，把她弄疼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族长的声音在寂静过后听起来格外刺耳，“不可能是十三——”
“她是歌者，我亲耳听到她唱歌，然后门开了。”九尾陈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果我没记错，歌者是成为守门人的必要条件。”
“但是她看不见，她的见眼消失了。”族长的声音开始急促，“玄御你应该知道吧？是你夺走了十三的眼睛。而现在，你居然要她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与你并肩作战？！”族长最后的尾音完全是谴责了，不见平日的冷静。
风十三猛地一震，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反手一把掐住风轩器的肩，眼前一阵明一阵暗，抿紧了唇压制抵住喉咙的恶感。
不是不觉得奇怪……也不是没怀疑过……跟玄御在一起的时候，明明看的那么清楚，但跟他一分开，就会像个瞎子一样撞上那些与她开玩笑的小鬼和精怪。
曾经拿言语试探过玄御，也缠着要他把自己送到歧路上再试试，但每次都被他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渐渐也就淡忘了。
只是依然存了那么点疑惑，像水下暗暗纠缠的水草，不知不觉地疯长。直到今时今日，听了族长的话，才突然冲破水面，柳暗花明。
她觉得自己要吐了。
远远的，玄御传来一声冷笑：“那又怎么样？她只要和我在一起，就能看得见。现在她的力量正在觉醒，我绝不允许你们把她带走。”
族长的声音比他更冷，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我不知道风族的祖先当时与你具体做了什么样的约定，但我不会让一个失去了见眼的族人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战斗。那样太过危险。”
“我可以告诉你，风一一和我做了什么约定。”玄御不让别人打断他，“她要我继续留在这里镇守此地，作为代价她会在十代之后的族人里随便挑选一人，将那人的见眼给我，让我看的更清楚。之所以隔了那么多代才选的原因，是她可以没有愧疚感。”
“所以就选上了十三？”族长话中有什么隐语被加重了，存在感强烈，“那位祖先做事向来随性，难道她是为了弥补十三，才把力量也给了她？”如此不公的等价交换，难怪那孩子的能力不稳。
“不，风一一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指定谁继承她的力量或失去见眼，这两件事情都是随机的。”
那个随心所欲的女子曾经说过，她的力量终究会随着血脉传承下去，但到哪一代，谁的身上能够觉醒，没人会知道。说这话时，女子已经失明的双眼很亮，映着晴空万里的天，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只不过，你们送来的那个女孩，非常幸运又非常倒霉地，两样全中了。”玄御的声音刻意染上笑意，仿佛在讽刺什么一样，“这，大概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命吧。”
风十三终于一张嘴，吐了。
满地淋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