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2』(1 / 1)
风十三最终也没赶上班里的秋游总结会,她听着两只实际年龄估计都超过千岁的大妖怪们讨论,把她这个当事人完全排除在外。
当他们讨论到那只眼睛充满阴气所以需要封起来以免影响到门时,风十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就在这里,听得到你们说话。但你们却当我不存在。”
“哦?”九尾百忙里抽空看了她一眼,“我们在讨论那只眼睛,不是你。”
“但它现在长在我的额头上。”而且是闭着的。
“那好吧——玄御你帮她看看,她的第三只眼睛怎么现在还没张开。”“她的”两个字咬的特别重。
风十三白眼:“你不用特别强调,怕玄御先生的是我妈,不是我——哇啊!”话还没说完,玄御伸过来的手就让风十三猛地弹了起来,她尴尬地看着停在眼前不再动的手,结巴,“那、那个……”
九尾在一旁笑得直打跌。玄御看了两人一眼,一指头戳到风十三额上:“我把它隐起来,一般人不会看到。记住别让它睁开,最近几天少用言灵。”
“啊?哦,我尽量……”被点到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热,风十三皱着眉,努力忍下因玄御靠近而产生的恐惧和暴戾,她的视线不经意望向墙上的数字钟——
“快四点了?!”猛地从床上蹦起来,“啊啊又迟到了——我要去教室了!”风十三狼狈地跑出医务室,门关上后又飞快打开了。女孩探了一半脑袋进来。
“那个……玄御先生,去龙宫的话,请小心。”
“……”
还在屋里的人看着风十三把医务室的门关好,室内安静了几秒,然后九尾受不了似的把脑袋往一边抛,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搭上玄御的肩:“那个女孩……完全没有自己是乌鸦嘴的自觉吧?”他的嘴角忍不住往下撇,“那句话居然有这么诡异的颜色……你看得到吧?”伸出一只手虚空比划着,玄御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胳膊拍掉了。
“狐狸都是色盲,你看得见什么颜色?”
“……嘁,你也是色盲,五十步笑百步。”被戳中要害的九尾说这话咬牙切齿的。
“可惜,你们是全•色•盲。”玄御眯起眼睛笑得连犬齿都露出来了,“过马路的时候可千万别撞上红绿灯啊。”
“你——”
落姬看着这两只妖怪感到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她和柳叶在一旁无力地观战,祈祷他们汹涌的妖气不会把房间冲垮。
***
风十三一口气冲到教室门口,还没进门就被班里人声鼎沸的盛况吓了一跳,忙退出去看教室门牌。高一七班,是这里没错。
可是……为什么大家人手一个南瓜??
“风同学,怎么这么晚才来?”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走廊另一头传来南门立的声音,风十三回头,看到他们班长正拖着一个筐向这边走来。
“班长,怎么回事?你拖的——南瓜!?”迎上去帮忙的风十三吃惊地看着一筐橘红色散发着香气的果实菜,“哪来这么多南瓜啊……班里要搞什么活动吗?”
“是万圣节,风同学不记得了吗?”由于有风十三帮忙,两人很快把东西拖进教室里,南门立顺手拿出一个塞给她,“每个班级每位学生都要做南瓜灯,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如果有精力可以再多做几个。”
“……南瓜灯……”风十三抱着被硬塞到怀里的南瓜有些不知所措,“就是要把南瓜里挖空吧?”
“对,应该怎么挖空你大概都知道吧?”南门立笑得温和,从讲台下的箱子里拿出一把水果刀交给她,“大家都在做了,你也抓紧吧——雕刻方面随意发挥就好。”
“呃——我……我不太擅长手工方面……”风十三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抽搐,“一定要做吗?我可不可以做些别的辅助性的工作来帮忙准备万圣节……”
“那可不行哦,要算学分的。”南门立的微笑神圣而没得商量,接着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而且南瓜灯是指路灯,必须自己亲手做的才有效。”
“指路灯?”风十三突然想起玄御和柳叶都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是用在哪里的指路灯?”
“歧路上的。”南门立加深微笑,“风同学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吧?”
“……所以,你也要亲手做咯?”为了那对姐妹。
“当然,我要亲自把她们送回去。”温柔的笑颜,让人如沐春风。
***
……虽然说是很重要的灯……但做成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第二天下午,学校已经打过下课铃,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风十三捧着属于自己的南瓜灯坐在操场旁边的观赛席上,感到很沮丧。
她对自己的手工水平真的绝望了,她已经很认真、很认真地去做了,连水果刀都戳断了好几把,但做出来的南瓜灯完全没有别的同学做的那种喜气又可爱的效果——成三角形下撇的嘴角,是她下刀过于凶猛的证据;一大一小的眼睛周围布满刮痕,她企图把它们修改成差不多大小的圆窟窿,但每一次下刀后都会发现让这个圆比另一个圆又大了一圈。
如果这个当做指路灯的话……只有可能引来恶鬼吧……怎么看怎么可怕的南瓜的脸,风十三单手托着南瓜,垂头丧气地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哇,真是一张奇特而充满个性的脸。”有个阴阳顿挫到夸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这种不刻意雕琢、自然不做作的手法,丫头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风十三手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有谁接过她托在手里的南瓜,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对着那张可怕的脸啧啧有声。
“……你很闲?”本来不想理他,但显然这个妖孽比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消磨,她叹口气把脑袋从大腿上拔起来,不情愿地转过头,“玄御先生走了?”
“你对他那么尊重,对我却直呼其名,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厚此薄彼了?”转着手里的南瓜,九尾看向她。
“玄御先生是我的指导者和善后者,他救了我好几次,帮我了很多忙,让我了解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尊重他是应该的。而你一见面就想吃掉我的灵魂,我现在还能跟你和平地坐在这里聊天已经很不可思议了。”风十三翻翻白眼,对九尾皱在一起的表情视而不见。
“臭丫头,你以为谁的灵魂我都会感兴趣?”
“耶,难道只对美女的感兴趣么?”风十三笑得九尾一脸郁闷,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差别对待啊,女孩,你喜欢玄御?”
风十三瞬间被这个问题打击得焦头烂额,看向九尾的眼神好像在说他有神经病:“你要是以为人类能在两个月之内就喜欢上一个异种异族异性,而且还是完全不了解的人——哦不,妖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是么。”九尾的笑容像水纹一样荡漾开,“那为什么,玄御刚走了不到一天,你的脾气就这么糟糕?”
风十三愣了下,随即吐出口气:“那是因为你在这里的缘故。”
“我?”
“……你真以为我的理论课很糟?”风十三转头瞪他,“狐狸也是犬科,我为什么——不,姑获鸟为什么不能连狐狸也一起讨厌?”
“因为我们的障眼法比玄御高多了。”九尾的表情得意洋洋的,“狼的嗅觉比我们敏锐,但是他们不会骗人——或者不屑于骗。而狐狸是真正的欺骗高手,所以我们可以让姑获鸟察觉不到我们的本体。”
“……你这是在夸自己么……”风十三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望向远方,“不屑于骗人,也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行吧。”
“那倒也是。”九尾翘起腿向后仰去,南瓜在他肚子上沉甸甸地压着,“所以说丫头你其实跟狐狸的性格八字不合。”
风十三轻轻笑了下,转头:“也许吧,如果非要比的话,我的确更喜欢狼。”
毒舌的冷淡的,脾气不好不留情面的,不给人依靠却又多次为她轻易涉险的,风十三想为什么这么多糟糕的优秀的性格能在一只妖身上不矛盾地并存呢?
生命中好像突然就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轻飘飘地像蒲公英一样飘荡,无从施力。平时并不会在意,只是在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又会有些怅然若失。
风十三甚至连那多了点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好像发呆的时间变长了;莫名其妙叹息的次数变多了;漫无目的地注视远方的时候,有突如其来的优柔伤感让她不知所措。
会考虑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会看到从来没注意过的景物。
风十三盯着初秋阳光下的操场,环形的跑道上灰尘扬起又落下,有片段的光芒在空气中折射:“你呢?为什么会杀了我妈的前世和她的孩子?”
这个问法很古怪,因为窈窕至今也没有转世,只带着满腔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执着在人间飘荡——现在暂栖在风十三的额头。
九尾怔了怔,微微笑了:“为什么?”他的声音渺渺的,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缓慢游走,“过了那么长时间,谁还记得……大概,是因为想得到吧。”
得到那个女子的稍事驻足,得到她坚毅的面容上浅淡笑容,和她温柔的抚触。
九尾已经活了太长时间,他知道让时光逝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无穷尽的白天和黑夜反复出现。他偶尔也会看着落姬和柳叶,回想起曾经年少轻狂的岁月,想起自己是怎么像个傻小子一样,为了跟在那个女人身后,自甘作践化为一名卑微人类,看着美好得仿佛在云端的窈窕赤足走过一丛又一丛的矢车菊、飞燕草和夹竹桃花,女子的每一移步都有甘于就死的魂灵赞颂她的双足。
她于高台上祈祷,民众在台下仰首山呼;她踏着单调的鼓点孤身起舞,顾盼间的神色澄澈虔诚;她用最完整的礼祭来祷告上苍,却依然救不回国人饿死的命运。
她在黑暗中垂泪,这个永远为了众神而微笑的女人因为知道真相而哭泣,九尾隐在黑暗中冷冷观望,然后化了原形来到她面前。
——神庙里冰冷的泥塑金身救不了你们的命,如果想让天上下雨,不如来供奉我。
窈窕看着脚下单薄瘦弱的狐狸并不吃惊。她说,你眼中有坚定意志,那很好;但你妖力不够,引不来雷公电母。
九尾因为她洞悉的话语而咬牙切齿,他不甘心地跑进山川河泽,攀上每一座高峰,企图与天离得更近。
天空是那样高,在伸手不可触及的位置。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九尾不记得了。他早就说过自己的记性不好,他只能隐约想起在他自觉没脸再回到女人身边时,窈窕在干涸的河床上找到了他,那时土地龟裂,树枯木死。九尾被骄阳炙烤着暗想也许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可惜了好几百年的修行。正这么想的时候窈窕背对着火辣辣的阳光站到了他面前,他费力地仰起头却看不清她的脸,只注意到她的腰身,珠圆玉润。
九尾觉得自己眼睛从金色变成了血红。女人费力地弯腰在他面前放下一碗水,她温悯的笑容丝毫未变,也许只掺杂了一些人类母爱特有的光辉,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伸手抚过九尾的头顶,起身离开。
那时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九尾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胸口猛然燃起觉得受到羞辱的火,他撑起四肢站起来,飞扑向女人的背影伸出了右爪。
窈窕倒下时满眼惊愕,她看着化成人形的九尾,赤条条没有任何遮掩,握紧的右手里还有血肉粘黏。
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的,这一点九尾很清楚,那些被两个世界同时定下的规矩狰狞地划开了人与非人的沟壑。尘土掩盖喧嚣,时间扼住咽喉,即使人类和妖怪都从不畏惧挫折,但当一切都沉淀冷静下来,总有那么一些无法回避无法不去思考的东西。
而九尾只能不停地去遗忘,仿若那些直指人心的故事从来不曾发生。
窈窕侧卧在极干旱的河床上,她流出的血远不够滋润身下的黄土地,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想留住那里的生命。她看着九尾的目光依然清澈,却带着几点怨恨。她轻而急地呼吸,似乎想问为什么,最终还是重复了一遍刚才跟九尾说过的话。
——她说了什么……九尾死死盯住她惨白的唇,唇形的蠕动越来越微弱,最终停止了。
她说:辛苦你了,谢谢。
那之后的不久天地间就下起了雨,瓢泼一样无休止的水幕砸进泥地里,接连不断,久旱的人民伏在田里喜极而泣。没有人注意到窈窕不见了,作为祭祀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人们才会记起她。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那是九尾不一定想知道也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事了。
蜷卧在山林间,九尾看着这世间在短短几个月里的天翻地覆,他看着碧蓝的天和柔白的云,清新湿润的风吹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他张嘴打个呵欠,金色瞳孔里便生出些湿漉漉的水气。
他真想告诉窈窕她死后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她曾经期待的祈祷的无限企盼的雨水终于落了地,告诉她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杀她,但更不想看到她怀孕以后的样貌。
他想告诉她很多,却什么也做不到了。他只能翻过刚撕扯过猎物的爪子,将掌心中的一滴浑圆水珠牢牢锁住。那是窈窕遗落的泪,滴在他的手心上,助他度过了第一个千年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