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景雷的回忆(1 / 1)
翌日傍晚,柳飞他们来到了中原腹中的一处市集小镇。
本应该是人声鼎沸,繁华嘈杂的小镇呈现出的却是一派颓然之色——往日热闹的街道,店铺林立的场景已然不复存在,大部分的商铺都是栓着一把硕大的铜锁,少数的几家商铺里面也只剩寥寥几人,这般惨淡的光景与连天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飞不得不在心中暗叹——离开连天镇后,一路上他们已经路过两个小镇,明显的感觉到,镇上热闹的气息在一点点地消失,人是越来越少,关门的商铺是越来越多。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入侵中原的魔门大军,他们四处骚扰掠杀,使得中原腹里这一片的百姓人心惶惶绝,大部分的人都是选择拖家带口,匆忙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人依旧不肯离去——相对于偏远的朝廷,他们反而更加坚信当今的武林盟主叶易南会力挽狂澜,阻止这场浩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景雷见到这些人眼中的狂热崇拜,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林雨薇不解道:“叶易南已经被困多日,这些百姓为何还如此执着呢?”
“因为叶易南可是充满传奇的人物呀”景雷感慨道,眼中露出钦佩的神色,“十多年前,他和他的两位师弟,深入魔门的巢穴,闯过层层难关,硬是将魔门之主莫红枫击毙。要知道,莫红枫当年可是魔门一代天骄,天赋惊人,青年时期,便是魔门内一等一的高手,他所创的“红枫刀法”更是极为惊艳。四十年前那场武林的盟主比武大会上,他隐藏了身份,只以一把普通至极的砍柴刀,接连击败了众多武林豪杰,差点便夺走了武林盟主之位。”
“后来他成为魔门之主,魔门的气焰更是无比的嚣张。这样一位惊才艳艳的人物被当时三位默默无闻的刀客给干掉了,在当年可是震惊了整个武林。后来三人创立的惊羽楼更是如今无数武学之子渴望进入的武学宗门,他的事迹连不少的百姓都知晓,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位传奇人物充满信心呀。”
“真是愚不可及。”林雨薇不屑地撇撇樱桃小嘴,双手环抱胸前,“还真的将叶易南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她正说着,忽然眼睛一亮,藕玉般白皙的手指向不远处的某处,满脸惊喜道:“你们快看,那片紫色是什么呀!”
柳飞等人抬头看去,皆是一怔。
小镇后面的一处山坡,竟然蔓延着大片的紫色,仿佛九天之上泼洒下的一股紫色河流,将山坡渲染地无比大气端庄。
“那是紫竹。”柳飞凝神看了片刻,笑道,“这种竹子的叶子全年保持着紫色。”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林雨薇眨着灵秀的大眼睛,好奇问道。
柳飞解释道:“医仙阁的后院里面种满了这种竹子。”
林雨薇还想再问些什么,一旁的景雷突然呵斥了一声:“好了,现在可没有闲情逸致的功夫,赶路要紧!”他脚上稍一发力,整个人陡然间如离弦的弓箭,眨眼间便和柳飞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林雨薇跺跺脚,有些不满地嘟囔道:“雷叔也不等等我们,真是的。”她和高羡风也运起内力,朝前追赶着景雷。
柳飞若有所思地看着景雷渐渐远去的身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也发力追了上去。
这个小镇过去后,剩下的路程全是一些乡里山间的偏僻崎岖之路。晚上,柳飞三人找到了一处破旧的山神庙,在里面升起篝火取暖。
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巨树的某根粗枝上,景雷身子轻盈地站在上面,单手撑着树木的主干,他默默看着远处与原野融为一体的深邃夜空,目光久久没有移动,仿佛陷入了悠远的沉思中。
他的背影此时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沧桑感,就像是一匹黑夜中的孤狼,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高羡风和林雨薇已经裹紧衣服,偎依在干草铺成的地面上睡着了。
柳飞坐在篝火旁,往里面又添了一些柴火,木柴在火堆里发出轻微地噼啪声,更加衬托出夜色的深沉宁静。
他起身轻拍掉身上的灰尘,慢慢走到庙外,凝视着清辉笼罩下的那道孤单背影,犹豫了片刻后,他朝着那道身影走过去。
“景前辈有心事?”忽然传来的轻轻话语,让景雷蓦地一惊,他转头看去,隔着约三四丈的距离,柳飞正静静站在另一棵树的粗壮杈桠上。
“怎么还不睡?”景雷笑道。
“睡不着,出来赏月。”
“你这小子倒是好雅兴。”景雷点点头,他声音顿了顿,突然低声道:“她,她还好吗?”
柳飞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轻声道:“师父她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每天都会看着院中的紫竹林怔怔出神。”
见景雷默然不语,柳飞犹豫了一会,缓缓道:“其实师父托我带一句话给前辈。”
“什么话?”景雷忙追问道。
“她说她还在等待前辈兑现当年的承诺。”
景雷听了,整个身子一僵,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
柳飞忍不住道:“我曾经问过师父,那片紫竹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她一直保持缄默。师父让我前来和您会合,当她提及您的名字时,我看到了她眼神里面隐藏着的淡淡忧伤,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只告诉我,您和他曾是——可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呢?”
景雷脸色黯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柳兄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的秘密正是我无法面对染池的原因。”
景雷的眸子里忽然涌上一丝黯然,恳求道:“柳兄弟,你愿意听听我和染池的故事吗?”
“当然愿意。”
景雷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他低声喃喃道:“十年了,整整过了十年了。”
这一刻,景雷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我认识冉池的时候,只是一个刚刚进入缙云堂的小捕快。那时候在追捕犯人时,我总是争着冲上前,因此经常受伤。那一次我粗心大意下,中了犯人的暗招,就在我奄奄一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多亏碰巧路过的染池出手相救,我才活了下来。伤愈后,本该回衙门复命的我,为了和她多相处几日,故意运功震裂了伤口,结果终于如愿以偿。”
景雷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是的,短短的几日里,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一天,有位康复的病人送给她一盆紫竹,她欣然接受,她弯腰打量着这株柔弱纤细的紫竹,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我忍不住问道,你喜欢这盆竹子?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我看着她欣喜的笑容,埋藏许久的心里话一时间竟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做你的紫竹。刚一说完,我便后悔自己的鲁莽了,正准备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向她道歉时,她却笑了,笑得那么的灿烂,还一脸狡黠地说:你可别反悔哦。我对她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一定不会反悔!”
景雷说到这里,像个孩子般,嘴角也跟着轻轻上扬,可是随即语气又黯然下来。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有了染池的相伴,我更加的努力,很快在缙云堂里崭露头角。当时和我一起进入缙云堂的是我儿时的玩伴江逐夜,我们一起通过了缙云堂严格选拔,历经了种种磨练后,终于同时获得“捕神”之名。在一次次的任务中,我们早已经建立起了生死兄弟般的情谊,那一次,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我们无意中在一处深崖发现了一卷失传已久的武学至宝《夕云腿法》。我们粗略翻了翻,便被里面高深莫测的腿法功诀深深吸引住了,得到了这卷腿法的我们自然是欣喜若狂,因为我们的本职便是捕快,练就高超的腿法,往往能快速追上犯人,并且给他雷霆一击。有了这卷腿法,我们便能在腿法上实现前所未有的突破!”
“回到缙云堂后,我们两人开始秘密修习这卷腿法。修炼过程中,我越加感受到这卷腿法功诀的玄妙。我在欣喜的同时,却渐渐感觉到,逐夜似乎变了——他似乎没有了以往的热情。面对接踵而至的抓捕任务,他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找各种推辞的理由。一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夜里,睡梦里的我朦胧中听到练功房传来一阵阵沉闷声响,我起身悄悄来到练功房的窗前,推开门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人竟然是逐夜,当时的他头发披散,衣服凌乱不整,赤着双足,像是疯了一般,一边狠狠踢向木桩,同时嘴里面还念念有词: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我猛然意识到,逐夜他因为太痴迷这卷腿法,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我突然想起当时在我们得到这卷腿法旁边的岩石上刻的两句话‘有缘者习之,无缘者弃之’我隐约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大声呼喊着逐夜,他浑身一震,终于停止了踢击,慢慢转过身看着我,眼里满是迷茫。”
“这件事后,我将那卷《夕云腿法》悄悄藏了起来,逐夜问起的时候,我只能告诉他不小心弄丢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这些年的相处,我们彼此间都是相当的熟悉,我知道他的眼神是在告诉我:他不信。可是没有办法,我只能骗他,因为一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的后背总是一阵后怕——我不能因为这卷腿法害他走火入魔,我不能失去我最好的兄弟!”
“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呀!”景雷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栗着,似乎陷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中。
“前辈,您不要勉强自己。”柳飞忍不住轻声相劝,景雷却向他摆摆手,深呼几口气后,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件事过去半年后,逐夜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抢着执行抓捕任务。我暗自放下心来,却怎么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次黄河泛滥成灾,沿岸出现了不少抢劫百姓钱财的盗贼,我与逐夜两人合力追捕盗贼的头目,那盗贼头子对黄河周围的地形非常熟稔,拼命躲避着我们的追捕。最终他还是因为内力被耗尽,被我们逼到了滔滔黄河的决口处。那人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便挥刀向我们砍过来,我正欲出手擒住犯人,却被逐夜抢先一步,他直接飞起一脚,将那盗贼踢出五六丈开外,那厮倒地后,顿时吐血不止,显然是内脏受了严重损伤。逐夜走到那家伙身边,抬脚便要向他的胸部猛踩下去。我蓦地一惊,这家伙已经受伤严重,如果逐夜这一脚踩下,他必死无疑!”
“我急忙大声制止逐夜,他却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心底顿时一阵发冷——我从未见过逐夜露出那样的目光,冷酷,漠然,无情。等我回过神来,逐夜已经对着盗贼头子的胸膛狠狠踩了下去。
“咔嚓”一声,我听到了那厮胸骨断裂的声音,随后他的口中不停溢出鲜血,盯着逐夜,似乎还想说什么。逐夜竟然一把抓住他胸襟,用力一甩,直接将他抛入了滚滚黄河!”
“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恶浪湮没。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忍不住质问逐夜,为什么要下杀手,逐夜却冷冷说,犯人就该杀。”
“我们就这样起了争执,最后动起了手。交手过程中,我渐渐冷静下来,劝逐夜停手,但是他完全陷入兴奋的状态,招式反而更加凌厉,分神之际,我胸口受了他一脚,眼看他双眼血红地扑上来,我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地使出了《夕云腿法》的招式,结果逐夜被我踢中,身子翻落进了浑黄巨浪当中!”
景雷面部表情扭曲,双手紧紧抓扯着头发,好像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漩涡。
“我拼命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只有咆哮狰狞的黄河在回应着我。我呆在原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我竟然杀死了我最亲的兄弟!”
“回到了衙门,我将发生的一切如实告诉了当时的缙云堂堂主司马卓老先生,他老人家知道后替我选择了一种赎罪的方式,那便是成为缙云堂最出色的捕快,抓尽天下的犯人。后来,我也是一直践行着这样的赎罪方式,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面对犯下大错的自己,更无法面对染池那张如花笑靥——一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她?我选择了逃避,刻意疏远了她,最后那次见面,当我离开时,染池的泪水与哀求,让我的心感受到无比的苦楚。但是我唯有狠下心离开。后来,她去了医仙阁拜师,我们渐渐很少联系了,不,应该说是我很少联系她吧,因为我心里有了这道过不去的坎。”
景雷说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疲倦:“这些年,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拼命抓捕着犯人,为的就是弥补我心中的罪孽呀!”
“前辈,那并不完全是您的错,前辈何苦折磨自己这么长时间?”柳飞轻声相劝。
“但我终究是难逃内心的谴责呀。”景雷沉默片刻,涩声道:“其实我本是打算完成这最后的任务,便辞去缙云堂的一切职务,从此归隐田园。”景雷说到这,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但是染池她这些年——我以为她早已经忘了我,没想到这次她会主动飞鸽传书与我,介绍你前来相助我。她还在等我去兑现我对她的承诺,我逃避了十年,她却固执等候了十年,十年呀!”
柳飞看着景雷,后者早已泪流满面。他没有出声安慰,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太需要痛快地哭一次了。
许久,景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情道:“我决定了,完成任务后,我要去医仙阁找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我要还给她十年的岁月,不,以后更加漫长的岁月,都是属于她的。”景雷忽然哈哈一笑,脸上的表情如同闪亮的星星,熠熠生辉。
柳飞明白,这一刻,景雷已经放下了过去,准备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