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八十载(1 / 1)
“这位仙家,您老在上头飘着不累,我这厢仰头看您也累得很,不如下来如何?”这话我说的甚是客气,她许是未料到我竟会这般反应,有些惊愕。
也是,我如今一介凡人,见了传说中瑞气腾腾的神仙,早该顶礼膜拜了,哪会如此时这样淡定。可惜,这些伤神之事接踵而至,我已然没那个心思在此小事上与你虚与委蛇了。
她虽愕然,仍旧十分有礼,收拾起讶异的表情,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朱唇微启,问:“你是柳昔?”
我拱手作揖,道:“正是。仙家大驾,所为何事?”
“此番乃是特来点化于你。”嘴角微微勾起,声音一如笑容的温婉。
不知你要如何点化我?曲悠。
我直起身,与她对视:“点化?怎么说?”
“本座云游至此,见此地民风淳朴,便多留了几日,恰巧便瞧见了你。你可知,你的前世?”
“您且说无妨。”
她似是察觉了什么,眉头微蹙,却又如想不出哪里不寻常,便继续道:“你我本也是故人,你的前世,乃是天君的养子,众仙皆要尊称一声殿下。但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刺伤了天君。”说及此处,面带怜悯,目含惋惜,“本是该当处以极刑的罪过,然天君仁慈,只罚你入了轮回盘,受七世轮回。如今,已是最后一世。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念在往日的交情,便来提点你几句,免得你到时再犯糊涂。”
“在下洗耳恭听。”我淡淡地道,果见她眉头又蹙紧了些。
“他日跳出轮回,你若选择留在天界,以你往日作为,必定会遭众仙责难。不若今日便随我去往西天梵境,潜心礼佛,以偿罪过。我与普贤菩萨有过些来往,可以为你引荐,你看如何?”说完,她便静立着等我回答。
疲倦袭来,再不想多说一句废话了。
“曲悠,若是怕我回返天界碍了你的手脚,直说便是,何必费力想这些弯弯绕绕?”
看着那姣好的面庞失了血色,竟有些报复的快感。曲悠怕是已然震惊地无以复加,声音细微得发着抖:“你,你竟记得?不,你怎可能记得?”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收回视线时,一脸不可置信,“是他做的?他疯了,怎可如此?”
将一个花儿也似的女子吓成这样,实在罪过。“不是他做的,他不知我已经记起,至于我是如何记起的,我觉着也没那个必要向你禀报了。”
到底大家女子,天生端庄教养好,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不过片刻,神色却已恢复如初。
“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至于之后,你方才的建议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如你所言,天界自是容不下我,还是去西天梵境清静些。你与他的事,便与我无关了,你想要的,求得求不得,莫要再来烦我了。”
我不再管她,转身便要走,方走了几步,仍是忍不住回头,“说来我们同为凤凰一族,便也奉劝你几句。我知你将情之一字看得重,对你所钟情之人看得亦重。你怨我恨我,不过是因你觉着我坏了你的姻缘,但凡间有句话还是要说与你听,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也求不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还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罢。”说罢,愤愤离去,眨眼便失了踪影。只是那话中隐隐的幸灾乐祸,叫我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我自个儿的事,能有什么?
转过身,一切便明了了。
沈荼披了件袍子站在门边,半开的门不知是刚刚打开,还是未能来得及合上。
他很平静,除去那一丝慌乱,平静的不寻常。
心思转过几回,便该猜到了,“你早知道了?”
他点头,“你先进来,外头凉的很。”
我知他不愿谈,便先进了房中。烛火仍在燃着,烛芯有些长了,灯火闪烁着,我拿了把剪刀剪了灯芯,转身才发觉,他坐在桌旁走了神。
我坐到他身旁,斟了两杯茶水,将茶杯放到他眼前时,特意弄出了些动静,“嗒”的一声,他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有些苍白。
“你何时知道的?”我笑问,仿佛此时与他谈论的,不过家长里短的琐事。
“那日你的话本,我看了,说没来得及看是骗你的。”他笑笑,自嘲一般,“起初便承诺不再骗你,终究还是骗了。”
房中一时寂寂无声,谁都不知再开口该说些什么。大概连天都受不了这般寂静,窗外雨滴敲敲打打的降下,片刻后,耳边便是一片喧嚣。
在这喧嚣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过。“你方才所说,已然决定了吗?”
他指的,大抵是我与曲悠说的那话。我点头,“决定了。”
“不改了?”语气中还留存一丝一毫的希冀,我却要将这最后的希冀碾碎。
“不改了。”
“为何不能与我回去?你若是在意那些老朽,我将他们囚禁便是,你···”却是越说越离谱了,囚禁?谈何容易!
“平遥!”我打断他,“你我早已说好,你反悔了不成?”
远在我进入轮回之前,他便信誓旦旦应允:有朝一日我的责罚结束,不管我作何选择,他皆不会再阻挠。
那时他问我,还会不会回去,我回他,再也不会了。
如今,我当真决定不再回头,他却是要反悔了。
“反悔又如何?有谁能保证一生不悔?”他攥紧茶杯的手泛着白,要将那薄瓷杯子捏碎一般。
我掰开他的手,取下那杯子,“我不回去了,这一世结束,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那缓缓···”
“缓缓跟着你,我可以安心。你消去他的记忆罢,别叫他记得我,免得他伤心。”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平遥,你我皆心知肚明,我根本不能回去,莫再强求了。”
他抿紧了唇,不再言语,我凑近了吻上那仅有一分血色的唇角,腰间马上被禁锢,力道大的几乎要勒进我的骨血。
我知道,你不甘愿,可又能如何?
当年被我所杀的天族将士数以百计,便是你的父亲,他的死也与我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我,魔界大军怎会攻进天宫?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算起来,我也是罪大恶极,回不去了。
第二日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一般。我曾经想过,真到了这一日,是否会闹得无法收场,哪知结果却如此平静。
肩头隐隐作痛,这便是平遥唯一的不平静了。
昨夜床榻间,他忽的发了狠,一口咬在我肩头,那力道,竟咬出了血来。再吻我时,满满的血腥气,一如当年,周身萦绕不去的血味。
日子随着缓缓的成长过得飞一般的快,缓缓成年,娶妻,生子,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
几个眨眼间,我与沈荼便活成了两个“老不死”。他说不想死在我前头,怕我没人陪,而我,因着他比我大几个月,心下便存了较量的心思,总想着不能活的比他短。是以,最终我俩都活的太长了,长到几乎送走了所有亲近之人。
十九岁时我嫁给沈荼,那时父亲三十七岁,爹爹三十六岁。五十四岁时,父亲没了,爹爹在那空屋子里守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不过一年也去了。他们皆在七十二岁寿终正寝,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没什么可遗憾。八十九岁时,小茴的婆家传来了她的死讯,爹爹生她时,已是三十七岁的年纪,妹妹一出生身体便弱些,活到六十九岁也不算短暂。九十八岁时,我唯一的儿子,活到了七十八岁的高龄,去的安详。
自此,我便开始加速衰老,眼睛虽浑浊了,我却依然看得清沈荼的不舍。我自然知晓他为何不舍,我只允了他这一世,无论长短,在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便昭示着终结,因此,他不舍我死。
阿爹说,他与我父亲只有这一世,死了便一了百了,哪怕有来生,相见不相识与不见并无两样,是以他原谅了我父亲,因怕自己有遗憾。而我与沈荼,哪怕这一世过了,仍有数不尽的年岁,可那数不尽的年岁里,再也不会有彼此。
我安稳的活到了百岁,鬓发霜白的孙子为我办了寿宴,几月前沈荼的寿宴上,便有人对我俩到底要活多久好奇的很,如今的寿宴亦然。
在浧川,几乎无人不知我们这两个老人家,相依相伴八十载,谁都不肯先行离去。然而,这固执的留恋还是到头了,我终于没能活过他。百岁之后的第二日,我站在床边,看着床上自己渐渐流失了温度的身体。
沈荼醒来时,我已站了许久,约莫着,那苍老的身子已是余温散尽。他并未说话,也未曾试图叫醒我,只慢慢躺了回去,依偎在那冷了的身子旁,时间静的仿佛伸手便能抓住。
他来到了我身边,我却并未惊讶,他活着,不过是为了我而已,如今我走了,他便无可留恋。
菩提说过,缓缓虽是我与平遥在凡间以肉体凡胎所生,但神族子嗣的魂魄皆由宇宙灵气及父母精血孕育,不归轮回,他终究要归回神位。平遥为他塑了灵胎,在佛祖的莲池中醒来时,忘却一切,真正如新生婴孩,一切重新来过。
平遥带缓缓离开那日,回头看了我许久,最后一眼,看过之后,那纠葛的千万年,便是过眼云烟。
三百多年,我在佛前修心,成果甚微,佛总说我心思太深。我心下觉着,其实我是修不成的,却因无其他事可做,便一直修了下去。
百年一度的佛法大会,我有幸受邀,却是盘膝坐在蒲团上,昏昏欲睡。终是怕有损法会的庄严,寻了个借口遁了。
心中盘算了片刻,此处离菩提的果园十分近便,不若去摘几个果子解渴,便在路口换了另一条小道。甫一进入果园,远远便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去够树上的果子,十分笨拙,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