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功课(1 / 1)
缓缓初入学堂时,常因贪玩忘了夫子留的功课,每每到了掌灯时分,经了沈荼一句提醒才能记得起。
起初几回,他还妄图与沈荼扮可怜,可惜每回只能得到一顿斥责,其后便乖乖回去熬夜写了。
后来有一回,夫子因其父亲的忌日回乡几日,便放了假,留了些功课。缓缓一连几日与小茴并慕一两个玩的尽兴,又接连被婶婶和祖父母接回去玩了一圈,功课之事早已抛去了脑后。
最后一日掌了灯,眼见完不成了,先是去央求沈荼,一如既往得了一顿训斥,便眼里包着两泡泪水来找我哭诉,说是夫子留的课业太多,父亲凶他、欺负他云云,却在我将要心软时,沈荼自他背后冒出来,沉着脸,“缓缓,功课做好了?来找你爹爹做什么?”
小孩子惊得浑身一抖,期盼的望着我,我朝他耸耸肩,他眼中的泪水蓄的更多,转身便奔进书房奋笔疾书。
我望着他的身影,怀里方才被他捂热的那处凉飕飕的,抬头,沈荼正皱了眉头也望着书房内,“沈荼,你是不是对缓缓太严厉了些,他才刚入学而已,总要慢慢适应的。”
他转过头,满脸不赞同,“小孩子宠溺过多,长大了多半没个正经,现在纵着他偷懒,日后必定没什么出息。”
“要出息作甚?”我随口嘟囔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泯然众人有什么不好。”
“阿昔。”他语中透着无奈,眉头依然皱着。
是了,我知道他既然生为你的儿子,便注定不能平庸,我不过发个牢骚罢了,计较这许多作甚?等我离开,你有的是时日教他,到时,必定不会有人再来插手了。
当晚,缓缓的功课直做到月上中天,我与沈荼也在一旁陪到了半夜三更许。他委屈着一张小脸,写着写着,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颗颗泪珠滚落下来,在裁的方正的宣纸上晕开一片片水墨。
小家伙却又倔得很,认定了父亲欺负他,爹爹不管他,赌气般一声不吭,一只手歪歪扭扭摹着字,另一手去抹纸上的泪痕,落了一手的漆黑。适逢眼泪挡住了视线,想也不想便用那只沾了墨的手去擦,霎时黑了半边脸。
本来十分可怜的小娃娃,那张脸却生生被他自个儿倒腾出几许喜感。我也当真不厚道地笑了,听见我的笑声,原本强忍着哭声的缓缓,当即“哇”的一声号啕。
一时间,哭声与笑声掺杂在一处,好不热闹,我真真切切看见沈荼扶额,叹了一句:“头疼。”
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缓缓却仍自嚎的起劲,手中的毛笔抖得不成样子,纸上的字也摹的无法入目。
我走过去将他抱起,这小混蛋果真要长大了,重的抱起来都要费些力气。
缓缓闹起了脾气,挣扎着不让我抱,手中的毛笔吸饱了墨汁,甩的半面书桌上斑斑点点。我赶在那笔尖甩在衣物上之前将笔夺下,小家伙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呜哭着蹭了半晌,再抬起头,脸上倒是干净了不少。
见惯了他这一手,我已然能够十分坦然的面对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去,果真前襟上黑了一片,到底还是要清洗啊。甭管小时候多乖巧,这小混蛋果真骨子里还是蔫坏!
缓缓扑腾着被我带回了卧房清洗,前几年,我与沈荼隔壁那间房便被改作了缓缓的卧房。因着某些缘由,特意请了工匠将中间通着的小门拆了,砌成墙壁,只是这样一来,去书房的途径多少有了些不方便,却也只能如此了。
给缓缓洗脸时,小孩子的嘴巴依旧撅得老高,怕是挂个酱油瓶子也十分稳当。擦洗时也是十分的不配合,我只得草草抹了几把便伺候他睡了。
小孩子果真委屈着了,梗直了脖子不肯睡,扬言要回去将剩下的功课写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下好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将他哄睡下。
吹熄灯火,出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书桌边一笔一划摹着字的沈荼抬起头来,“缓缓睡了?”
“睡了,临睡还说你的不是呢。”我走过去凑近看他摹的字体,嗬!当真像极了缓缓那一手纯正的狗刨字,“学的甚好,甚好,明日他们夫子决计看不出来。”
沈荼被我调侃的有些尴尬,未执笔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尖,我方要阻止,却已见他鼻子上多了墨黑的一点。碍于缓缓正睡着,这一回我的笑声收敛了许多,只一边抖着肩膀,一边去为他擦脸。正巧,方才给缓缓擦洗用的帕子还在手边,顺道便也给沈荼用了。
擦着擦着,一双手便攀到了腰间来。我抬头看着他,“我可当真是正正经经要给你擦脸的。”
“我也是正正经经要与你做些旁的。”他一双眼微微勾起,撩人之姿不减当年。
何其厚颜无耻!
“缓缓还在隔壁睡着,不怕他听见?”
“无碍,我们回房去。”
我指着桌上犹空着的一小沓宣纸,“缓缓的功课怎么办?”
“不做了。”
“当真?明日他可是不好与夫子交代。”
“当真,叫他长长记性也好。”说罢,躬身将我抱起,竟掂了两下,“这几年怎愈发轻了?”
“你道我还是怀着缓缓那会儿吗?自然是轻了。”
“还是前几年那样好,抱着舒服些。”倒是挑剔起来了!
他抱着我正要往房门那里去,转身之际,我却瞥见缓缓卧房门缝处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目光如炬,平白将我的老脸烧的有些红。
“缓缓醒了,快放下,放下!”我按着沈荼的肩,压低了声音催促。
这厮却淡然的很,全然没有要将我放下的意思,“索性都已被他看见了,还放下做什么?若是放下了,片刻还不是要抱回来。”
说罢就着抱着我的姿势对缓缓道:“还不去睡!当心明日课上打瞌睡,叫你夫子打了手心。”
门缝处那双眼眨巴几下,不甘不愿缩了回去,看着门缝重又合上,沈荼便大步流星跨了出去。
公鸡打第一遍鸣,我被闹得醒了几分。那鸡是慕一养的,二十三岁的人了,一如当年,想起一出是一出,不知怎么想的竟在集市上买了一笼鸡仔回来。若是买的母鸡倒也罢了,好歹能添几个鸡蛋,偏偏一只鸡笼的公鸡全叫他买了回来。养到如今,折腾的只剩了五只,却也不能小看了,每日天光微亮,打鸣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
“定要将你们宰了炖汤喝!”心中被吵得烦躁,我愤愤地翻了个身,触到的却只有床铺。
“沈荼?”屋子里依旧昏暗,我喊了一声,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便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出了门。
书房竟还亮着灯!
轻手推门进去,便见沈荼仍在一笔笔写着缓缓的功课,昨夜剩下的一小沓白纸已所剩无几。
“是谁说要给缓缓长长记性来着?沈大少爷?”我整理着桌上散落的纸张,嘴上仍不忘了揶揄。
“怎起来了?”他低头问着,手上动作却是片刻不停,比之昨夜,写得快了不少。
“有院子里那几只鸡在,怎能不起来?可巧,若是不起来,怕是也不会晓得你竟悄悄做着这事。如实招来,上一回缓缓没写完的功课也是你做的吧?我就说父亲怎有那闲心!”
这一回,他倒是没再如昨夜一般尴尬,坦荡的应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教训便也罢了,总叫旁人打了去算什么道理?”
“莫说你自小没被夫子教训过?”
他理所应当道:“为夫像是会被夫子教训的人吗?”
我“啧啧”几声,“当年上学塾时,最厌烦的便是你这种了,总是一副我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懂的模样,讨尽了夫子们的欢心,挨打的总是我们。”
“如此,你小时候总挨打了?”他挑了眉问。
这倒没甚丢人的,除去眼前这种另类,有谁小时候没挨过几下戒尺的?便和盘托出了,“自小便爱看话本,有几回带去课上看,本也没什么,藏得甚妥当,却被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同窗摸了去。那同窗也忒没个防备,叫夫子逮住了,顺藤摸瓜揪出了我,挨了二十戒尺。”
“没了?”他问。
“···有。”
“我听着呐。”他仍自写着,已是最后一页了。
“合着你是将我那些学塾中挨打的事当作了闲谈消遣了。”抱怨一句,便再继续,“再有,你听了便听了,日后不准再提。”
他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探究,“难不成是对不住我的事?”
“尽是说笑,我上学塾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那时哪知有你这么个人?谈何对不住对得住。”
“那便真是了。”他缓缓点了几下头,“从实招来!”
“那你听好了。十四岁时,教我们的夫子有个生的可爱的小女儿,学堂中的学生都十分喜欢,后来便有了一番比试···”
“包括你?”尾音上扬了些许。
“打断我作甚?你且听着,后边便是了。后来那番比试,说是谁先讨到那小姑娘的欢心,其他人便要交出一个月的零花,且帮着写一个月的功课。最后结果如何?你猜。”忆起当年趣事,不免有些雀跃,有些忘形了,眼光一触及沈荼渐渐阴沉的脸色,立马自个儿接上,“最后还是我胜了,可惜被夫子知晓了,足足打了我四十戒尺,再也不许他女儿去学塾,便没再见过了。”
本以为说完了,这一页便可以翻过去了,沈荼却不打算罢休,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了笔,直直的看着我,“你可是做了什么?人家夫子作何打你?还不许你们见面。”
“不就亲了一下而已。”声音禁不住小了些许。
他扬眉,促狭的一声,“嗯?”
我赶忙如实道:“我哪知那小姑娘早就对我有心,我作势风流亲了人家一记,她便巴巴的倾心于我了。加之亲这一下决定成败,便对那些对手说了,可谁知就那样宣扬开了,且越传越没个正形,最后传到夫子耳中,都不知被添油加醋多少回了,怕是连那事都给添进去了。夫子险些没来扒了我的皮,亏得师母是个明眼人,私下里向女儿问清了,才没冤枉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人家当真是要冤枉你来着?你若是不去轻薄人家,哪会有谁来冤枉你?况且,拿人家小姑娘的芳心作注来为自己赢零花,亏你脸皮厚的做得出来!”他一气吐出连篇的训斥,我竟插不上口,一口闷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忽然明了缓缓为何总被他斥责哭了。
见我不说话,他缓了神色,自书桌后绕出来,将我抱进怀中,“好了,不说你就是了,别气。”
能说的都叫你说了,你还想说什么不成?
“不与你计较,”我微微推开他,指着桌上一沓宣纸,“这要如何解释?缓缓若是问起来,你怎么回他?”
“莫说是我写的就好,其他随你。”他随口道。
话一说完,便听见轻微的“吱呀”一声,我赶忙绕去了书桌后边,执起笔,悬在那一沓宣纸之上。将将摆好架势,便见缓缓边揉着眼睛便走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咂吧了几下嘴,方才多半是做了什么好梦吧。
“爹爹,父亲,你们怎么在这?”揉完了眼睛,甫一瞧见我,风风火火奔了过来,“爹爹,爹爹,快抱我上去!”
比书桌高不出多少的缓缓,若要读书习字,多半要先爬到那高高的椅子上坐好,今日大概顾不上自个儿爬了,直接叫我抱了上去。
小家伙手中攥着厚厚一沓功课,兴奋的双颊红红的,“爹爹,这是你帮缓缓写的?”
我毫不犹豫道:“是啊。”
他扑将上来,在我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便钻进怀里撒起娇来,我抱了个满怀,用口型对兀自发愣的沈荼说:可是羡慕了?
他回过神,无声说道:比不得你厚脸皮。旋即将脸扭向一旁,我乐得抖着肩笑了许久,叫你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