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生死相离(1 / 1)
每当心情忧郁的时候,就想着到荷华宫走走,即使那里已空无一人,我也爱独自站在院子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仿佛这样就能和子祈说说话。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夜过去,足足漫至小腿,乐了孩子们,却苦了百姓。曾经,最喜欢下雪的感觉,纯净、安宁,然而,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皑皑白雪终究掩盖不了暗潮涌动,落在掌心的晶莹雪花也终将融化消失。“子祈,好久没有和你吹箫舞剑了……”
今日花园里格外热闹,几位王妃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在其中嬉戏玩耍、说笑聊天。如往常一样,我秉承着自己独来独往的作风,从旁绕过,不想正巧与芈夫人打了个照面,而她看起来并不轻松,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上前打招呼:“芈夫人,您也出来赏雪啊。”
她勉强地笑着回答:“是啊,雪后天气好,出来透透气。”
我们二人结伴同行,漫步在长廊之中,只听她感慨道:“有时候挺羡慕她们的,无忧无虑,欢乐祥和。”
我不禁一笑:“那可不一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许我们看到的并非全部啊。”
“哈哈,你说的对,是我想得太狭隘了。”她侧身驻足,仰望天空,碎细的雪花又开始零星飘散,“后宫的女人,有哪个是真正快乐的……”
“快不快乐的,还是要看自己。就像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
“雪夫人你帮不了我……”
是啊,她心里想的,我明白,也的确爱莫能助,除非她自己能够放下。
“听说王翦的军队已经打到燕都了。”
对于前方战事,她远比我要了解,不过,她归根到底关心的还是楚国,怕某一天大秦的军队就会开向故乡。我只能附和道:“哦?是嘛,那挺好的。”
“燕国是在自取灭亡,怨不得别人。”
“在夫人看来,燕国是做错了?”
“难道不是吗?老老实实待着不好吗,何必来惹王上。”
“夫人以为主动出击是错,偏安一隅便好?”我反问。
“至少,可以再安稳几年。”她眉头一沉,伸手去接随风飘入廊中的小雪花,却见落不见痕。
“当下大争之世,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安于现状,同样是在自取灭亡。王上定下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夫人还是不要置身其中为好。”我规劝道。
“从我来到秦国的那天起,就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她忽然转变了态度,诚恳地对我说,“雪夫人,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请讲。”
“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情,请您帮我照顾公子……”
“夫人,”我没想到她居然真会开口说这样的话,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拉过她的手说,“不要再逼自己走上不归路了,我也不忍心看着你……”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芈夫人恳求道。
我凝视着她渴望的眼神,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能答应你,对孩子来说,自己的母亲才是最好的。”
“那郑夫人和扶苏公子、”
“你和子祈不一样,我也求你,看在公子的份上多多珍重。”
她没有再说话,缓缓推开我的手,痴痴地愣在原地。我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快要拐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无奈的悲鸣,我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回到了忆雪宫。
“夫人就忍心看着芈夫人这样下去?”芳如显然有些同情地说。
“我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走最后一步,至少公子还能成为她的牵绊,我若答应,岂不是给了她破釜沉舟的理由。”
“破釜沉舟?”
我没有加以解释,心里想着,希望冬天早日过去……
落英缤纷、鸟语花香之时,北击燕国的王翦、李信将军回到了咸阳,满朝欢喜之余,又开始了新的部署。不过,对我来说,有一件更大的喜事比他们在哪儿打了胜仗要重要的多——扶苏成亲了!
回忆大婚那日,整个咸阳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里里外外红彤彤的,使平日里看起来庄严肃穆的宫殿透露着久违的喜气。高坐大殿之上的嬴政接受着一对新人的跪拜,文武百官也争相祝贺,澜儿蹦蹦跳跳欢喜了一整天,还差点冲进扶苏宫中要看新娘子,幸好被我拉住。子祈,我不知道你和扶苏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但是,如果你能看见,应该也会高兴吧。第二天,扶苏带着新娘李娴来给我请安,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了辈分似的,肩上又多了份责任。那女子举止文雅,谈吐得当,俨然一位大家闺秀,不愧是李斯的女儿。看着他二人眉目间透着幸福,想起第一次见到扶苏时的情形,不得不感叹光阴流逝。
“夫人,赵临将军来了。”
一声通报,把昏昏沉沉打瞌睡的我叫醒,“赵临?快带他进来!”
“姐姐!”
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满心欢喜,上次一别,差不多有两年了,今日得见,倍感亲切,“你回来啦,快过来坐。”
“不了,就过来看看姐姐,一会就要回军营去了。”
“哪有站着说话的,来。红玉快去倒茶。”
“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和王老将军一起,已经到咸阳数日了。”
“那你回家了吗?”
“嗯,先回的家,今日要返回军营,所以前来探望一下姐姐。”
“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四处征战,可有受过伤?”
“姐姐不必担心,我好着呢,嘿嘿。”
“对了,大哥也一起回来了吗?”
“没有,大哥和王贲将军在楚国呢,姐姐不知道?”
“王上不说,我哪里知道。不过,现在看你这般精神,我就放心了。”
一番闲聊,他跟我说路上的见闻,军营里的轶事,怎么和老将军学打仗,怎么跟战士们同袍浴血,听得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我知道,他挑出来的都是有意思很开心的事,战争的艰苦总被他一笑而过,怕是说多了,引我担心。
“话说回来,王上还提过要帮你寻一门亲事呢。”我稍稍抿了口茶,偷笑着说。
他听了连忙摆手,直呼:“啊?别别别!我现在还不想成亲呢。”
“怎么?”
赵临轻叹道:“唉,我也没别的意思,这话只跟姐姐说,如今战事未了,我……我不想自己的妻子像母亲和嫂子那样,终日在等待担心中度过,成家之事还是等到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考虑,谁说不是呢,这年头有多少父母在等待着儿子,又有多少妻子在等待着夫君。“天下太平?何日才能太平?恐怕到时由不得你我了。”
“嘿嘿,到时候再说吧。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好,我送你。”
“小舅舅!小舅舅!”
刚迈出殿门,澜儿一路小跑扑进弟弟的怀里。
“哎呦,澜儿又长高了,舅舅都快抱不动了,哈哈。”
“怎么会,父王能把我和弟弟都抱起来呢。”澜儿搂着弟弟的脖子,直撒娇,“舅舅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啊?”
“澜儿,怎么一见面就要礼物,谁教你的!”我一副呵斥的样子,把她抱了下来,“快下来,舅舅要走了。”
“哈哈,没事,”赵临笑着连连摇头,俯身对澜儿说,“下次回来一定给澜儿带好东西,好不好?”
“嗯。”
“唉,这孩子都被王上惯坏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哈哈,姐姐,那我走了。”
“嗯,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姐姐保重。”
目送赵临离去的背影,再想想他说的话,虽然我大致知道历史的进程,但还是希望这场延续了几百年的战国时代能够早日终结。
天高云淡、暖风徐徐,我约着嫂子和李娴在忆雪宫喝茶谈天、读读诗书,也算是排解平日里的寂寞生活吧。本想叫上王夫人和蒙夫人一起,可转念还是作罢。澜儿在一旁看我们有说有笑,也拉着亥儿趴在几案边,一笔一划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教亥儿认,唉,我也是无语,小孩子的世界咱不懂,随他们去吧。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之时,芈夫人的贴身侍女景云不顾门口内侍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跪在我面前,着实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
“雪夫人,求您!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夫人吧!”
听到这话,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芈夫人一定去找王上了,今日能有何事?我要怎么去救?谈何容易。我面向嫂子和李娴说:“你们先回去吧,改天有空咱们再聊。”
“诺。”她二人应声退下,而我则不紧不慢地端起半盏茶坐下,等着景云的下文。
“夫人她不顾阻拦已经跑到东偏殿去找王上、王上要灭楚国、夫人若是阻拦、一定会受责罚……”景云断断续续地哭着说。
“你们宫里那么多人都拦不住,我去了,就能把她带回来?”我反问道。
“这……奴婢知道,只有夫人能救她了,求您了!”不知如何回答的景云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一旁的芳如实在看不过,上前拉住她,说:“景云你别这样,你这不是在逼夫人吗。”
“奴婢不敢,奴婢只想……”
我深深呼了口气,站起身朝外走去。
“夫人真的要去?不怕王上到时候迁怒于您?”芳如说。
我没有停留,脑子里还在思考等会见到芈夫人该怎么办,也不管芳如的劝言,疾步向东偏殿走去。说到底,我这心里也没底,嬴政的脾气谁都掌控不了,一意孤行的芈夫人自己往上撞,就算这次过去了,下次呢,只要她还一心想存楚,任谁都救不了她。
出了后宫,远远就看见芈夫人跪在东偏殿的大门口,赵高在旁边弯着腰与她说着什么。我加快脚步跑到跟前,不由分说用尽全身力气将芈夫人一把提了起来:“走,跟我回去!”
“不!”她胳膊一甩,挣脱我,“妾身要在这求王上!”
“唉,夫人,”赵高继续劝道,“您还是回吧,奴臣也在这求您了。”
突然,偏殿重门开启,嬴政板着脸站在门内,凛冽的目光直视跪在面前的芈夫人,顿时,一切都安静了,我甚至有些庆幸他不是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
“王上,妾身、”
“芈淑,”嬴政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要么立刻回你的寝宫,要么,滚回你的楚国去!”说完便拂袖而去,赵高也跟着离开。
“王上……”
“芈夫人,我们回去吧,”我慢慢搀起绝望的她,“走,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她噙满泪水眼睛无助地望着我,不再多言。
廊下焦急等待的景云见我们回来了,赶忙迎上前,与我一同扶芈夫人进了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王上已经让李信蒙恬率大军去攻打楚国了。”
我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独自面对这位心灰意冷的楚国公主,“难道,在芈夫人眼中楚国像燕国那般不堪一击吗?”
“何意?”
“据我所知,楚国大将军项燕也非等闲,楚军亦有善战之将士,岂是说灭就灭的。说句不好听的,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楚国好歹也是历经了八百年的大国,你就这么没有信心?”虽然我心里并非完全这样想,但还是如此说了,只算作是些许安慰吧。
她听我似乎说得有理,原本呆滞的目光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真的?”
楚国是秦国最后一个强敌,我记得打败项燕的是王翦而非李信,估计打起来至少两三年,“仗是要打的,但胜负谁又能说清,夫人自己想明白就好。雪夜告辞了。”
回到忆雪宫,突然觉得好累,心好累,不晓得那几句话有没有效果,能不能让芈夫人暂时放松,可一想到二十四年灭楚,到那时,恐怕连安慰的话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吧。
入夜,遥望星空,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分外明亮,然而再美好的传说都不过是人们的想象,向往和现实总是有天壤之别。
“芳如,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就可以放下自己的母国,而女人不行。远的不说,蒙骜将军是齐国人,李斯也是楚国人,前朝那么多客卿,都在为秦国献策出力,为什么芈夫人却如此放不下呢。”我感叹道。
芳如笑了笑,说:“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他们眼中是天下,而我们女人只想着自己的小家。”
“是么?或许,只有我不能理解吧。”芳如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我也不好反驳。对于一个生在太平盛世的人来说,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无法理解,自始至终,七国对我而言不过是七个名称,都是中国古代史的一部分,就算打来打去,终究还是一家,秦国人也好,赵国人也罢,都是中国人。但直到今天,我才隐约感觉到,他们并不是这样想,祖国和国外,是两回事;直到这一刻,我才体会到“天下一”三个字的分量,我们的国家从秦始皇统一六国时开始,真正进入了大一统的时代,即使偶有分裂,最终还是会归为一朝天子。经历了两千多年,统一的思想在后世中国人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从汉民族的统一到多民族的融合,而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思想统一、领土完整。战国时代、东周末年,大概不能简单地用现代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来轻易评判吧。
刚刚平息芈夫人之事,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赵临又跑来掺和,唉,世上究竟有多少不想参与却又无端卷入的事情啊。
“姐姐,你就帮忙劝劝王上让老将军去打楚国吧!”赵临倒是开门见山,进门就直奔主题,一句寒暄都没有,焦急地说道,“要是晚了,王将军可真的要告老还乡了!”
我没有立即回应,半开玩笑地说:“哦?老将军要走,你不舍得?”
“姐姐别说笑了,我是认真的,秦国不能没有王翦将军啊!”
“放肆!调兵遣将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我狠狠地冲他说道。
“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生气,一时语塞。
我走到他面前,“要是大哥在家,一定不会让你来找我!”
“夫人息怒,少将军也是一时心急罢了。”红玉在一旁劝说。
“就、就是啊,我着急嘛,再说,来都来了,我也没说错啊。”赵临看见有人替他求情,满怀委屈地说。
“你还没错?这话到我这里就此打住,要是传出去,不仅帮不了王翦,你自己也得遭殃。”我继续指责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意气用事,想好了再说。到底什么事?”
于是,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我表明一番:“王上要打楚国,王将军说要六十万,李将军说只要二十万,王上采纳了李将军的建议,老将军就托病请辞了。我也不是说李将军不好,只是心里就是不痛快。”
“就这?”
“反正我觉得大军就该由老将军率领。”
我想了想,总觉得赵临如此这般可能另有原因,“你今天来,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吧,是不是你们营里派你做代表来找我帮忙的?”
“姐姐,我们、”他发现我看出了端倪,便不似开始那般激动,态度也缓和了许多,“我们想着只有你能在王上面前多说说了嘛。”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我长叹一声,“好,你愿意听我的吗?”
“姐姐你说,我听。”
“我不去追究这件事你是怎么了解的那么详细,首先,王上那里我什么都不会问,既然是廷议决定了的事情,说明这不仅是王上的决策,也是诸位大臣们的意见,我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其二,你要记住,记在心里,军队不是哪一位将军的,你们不是在为某个将军打天下,向你们这样冒冒失失地进言,迟早要出事。”
听我如是说,他稍稍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我明白了。可是,老将军走了,大家都……舍不得。”
我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王翦将军在朝多年,凡事看得肯定比我们还要清楚,我跟你保证,只要有耐心,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真的?”
我点点头:“真的。”
“嘿嘿,那好,我听姐姐的,慢慢等。”
看他脸上有恢复了笑容,我又嘱咐道:“还有,你回去之后,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讲出去,若是其他人问,你就告诉他们,我让你们服从命令便是。”
“嗯,我记住了。那姐姐我就先走了。”
目送他离开,我这心里却还是有些忧虑,“唉,真不让人省心。”
“小将军是太年轻、太单纯了。”芳如在身边说。
“兵权是把双刃剑,六国名将有多少人死在上面,奸臣挑唆也好,君王怀疑也罢,我突然有些后悔把他送到军营里去了。”
“夫人言重了,王上是明君,不会出事的。”
是啊,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我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仗打完,等他们回家。
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嬴政来到忆雪宫。我让芳如端来刚刚准备好的夜宵,自己站到他身后,为他揉着肩。
“今天这个汤味道不错。”
“那是,我做的汤当然好喝了。”
他拍拍我的手,把我拉到面前坐下,说:“看你那么高兴,是不是赵临来了,又逗你开心了?”
我知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或许他是故意这样问,于是我答道:“他啊,本性难移,不给我惹事就算好了,还逗我开心呢。”
“怎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抱怨抱怨,这次楚国不能去了,没机会建功领赏了。我就说啊,留下来也挺好,难得能回家多住些日子,陪陪他娘。”
嬴政肯定地点点头:“是啊,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倒是希望他没机会了。”
“为何?”
“王上神速统一天下,没仗打了,他就安心了。”
“神速?”嬴政不禁一乐,转而又收敛了笑容,“事情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灭六国只是第一步,后面还要……唉,算了,不说了,免得你跟着瞎操心。”
看着他这样每天日理万机,辛苦操劳,想着今后接踵而至的诸多问题,正如他所言,后面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而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不管以后怎样,我只要你好好的。
“时候不早了,王上早点歇息吧。”
“是啊,”他起身,挺了挺腰,满满地打了个哈欠,说,“明早还有朝会,是该休息了。”
“嗯。”
有时候越是希望日子过得再慢一些,时间越是在不经意间溜走,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孩子们在成长,我们也在老去。生命的确很神奇,总有种感觉,孩子们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方式,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永不消逝。
自从那年李信蒙恬率兵伐楚,第二年王贲领兵攻破魏都大梁,六国中的三晋相继灭亡。如果当年强大的晋国没有发生内乱,没有分裂,魏国的变法名仕加上韩国的思想家,再辅以赵国的名将,有晋国挡在家门口,秦国想要东出,恐怕绝非易事。
“夫人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红玉问。
“我在想,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快了,王上不是请回了王翦将军吗,这几个月都过去了,相信很快就能打完了。”红玉自信满满地说,“夫人一向不是不关心这些事的吗。”
“这些年,从韩非到赵王到荆轲再到芈夫人,战争似乎早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它赶紧结束,盼望兄弟们早点回家,过太平日子。这样,王上也能少操些心。”经历了那么多,尤其是从那一年灭赵回邯郸之后,我的这种想法就越发的强烈。这里的生活,说到底与现代最大的不同并不是与君王的相处,毕竟他在我身边时更像夫君,而是时局动荡战争频发,我们终究不是只需上上班带带孩子的普通人,然而正是这种不普通才让我越发期盼回归那份普通。
“会的,夫人放心。”
几日后,芳如带回了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夫人,王将军攻下了郢都,听说还抓住了楚王。”
“太好了,夫人。”红玉也跟着激动起来。
“嗯,剩下的燕齐已经不足为虑了。”我应和,随即吩咐道,“好了,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别再往外传了。走,我们出去看看风景。”
“诺。”
我们绕花园转了一圈,又沿着廊桥向南逛着,不知道嬴政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为秦军大胜而高兴呢,想着想着,还真远远地看见他在回廊里踱步,然而,嬴政见我在望着他,却是一转身回了东偏殿。怎么了?一时疑惑起来,大概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想让我发现吧。
午后,闲来无事,弄了本闲书读读,打发时间,嬴政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忆雪宫,神色严肃。
我起身,笑着迎上前:“王上这个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忙么,怎么有空过来啊,是不是打了大胜仗,要和我分享啊。”
“雪儿、”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一脸难色。
“嗯?”
嬴政挥手,赵高带着所有人退出殿外,关上殿门,什么情况?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道:“王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回答,只掏出一片竹简递给我。
我纳闷地接过细看,上面写:“破郢陈、虏荆王,”与预想的一样,这是好事啊,然而再往后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赵临……殉国……”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霹雳,撕裂我心中构建的美好画面。
“不……不……”我不停地摇头,竹简从指间滑落,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会……“不!不会的!”
片刻之后,大脑开始发晕,身体开始僵硬,心口就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喘不上气,也呼不出声音!
“雪儿!”嬴政挽过我颤抖的身体,呼喊着。
我根本顾不上他,甚至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满脑子都是那四个字,想得快要窒息一般,好难受,好难受……
“啊!……”终于,我用尽全部力气嚎了出来,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嬴政抱住瘫坐在地上疯了般大哭的我,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敢进来,只有他独自分担着我心中所有的痛。
“是我的错,是我亲手把他送到战场上去的,都是我的错!”这一刻,所有的后悔都化作了无尽的自责,恨当初为了自己的想法去安排他的人生。
我埋在他怀里,放肆地发泄着,不知哭了多久,才渐渐平息下来,最后整个人变得愣愣的,像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一天、两天,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全是过往的影子,从我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见到年幼的赵临,到接他们来秦国再次相见,而后苦心教导他,所有的所有,仿佛昨日一般,而如今,一下子全都没了,不在了。芳如红玉见我这样,也跟着难过,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照顾我,嬴政除了安慰,只有默默的陪伴。
“我的错,我去承担。”几日以来,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嬴政心疼地望着我,说:“不是你的错,和你、”
我摇摇头,打断他:“我想回趟家。”
他知道我想做什么,也了解如果我回去将面对什么,却没有阻拦,轻声说:“我陪你。”
“不,我要自己去。”若是与他同去,恐怕我和她心里的结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我只能自己去面对。
嬴政看出了我的忧虑,无言默许。
翌日,一进家门,便是满面素缟,我静静地走到灵堂前,驻足祈祷。
原本无精打采抱着弟弟牌位的继母看见我,顿时眼神中闪现出尖利的目光,二话不说,冲过来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啪!”
“夫人!”
“母亲!”
嫂子和仆人们惊慌不已,赶忙上前拉开她。
“赵雪夜,你!你还敢回来!”继母痛哭着向我吼道,“都是因为你!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这一巴掌让她出了气,也把我给打醒了,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斥责,无言以对。
“你说话呀!你不是一向都很有道理吗!怎么?怎么今天不说话了!你回答我!回答我!”她扯开旁人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回答我!”嫂子连忙上前想要拉开,被我挥手制止。
“对不起”我缓缓跪在她面前,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只能说这最后三个字。
“夫人!”红玉想过来拉我起来,却被芳如拦住,不再说话。
“哈,哈哈,哈哈……”继母松开手,仰天苦笑,“赵雪夜,你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沉默片刻,她抬起手指着门外:“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夫人”芳如上前将我搀起,无奈地退出正厅,背后传来一阵凄凉的哭声。
从里面出来,嫂子恭恭敬敬地替继母向我道歉,并带我到弟弟的房间。
“母亲她,她是……”
“我不怪她,是我亲手把赵临送上战场的,她说的没错,我甚至希望她能再多打我几下,这样,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妹妹不必太自责了。”嫂子劝道,但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伤,“作为军人,作为他们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自己挺过来。”
“嫂子……”我突然意识到,对她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男人没有回来,这几日光顾着思念弟弟,竟忘记哥哥依然在外,嫂子心里一定比我还要痛苦吧。
她走近一口木箱,打开盖子,叫我过去,说:“这个,是赵临上次回来带回的东西。”
“什么?”
“书信,他每次出征前都会写一封书信。”
我诧异地拿起一卷,“如果有一天,你们看到了这些书信,说明我已经战死沙场了。我不后悔……”
这是!翻了一卷又一卷,我才知道,赵临是在用生命去战斗,甚至把每次的出征当做人生的最后一次,我平日里总是认为别人不如自己,好像自己才是对的,知道一些历史结局就了不起的样子,其实,我才是那个最傻的,他们都比我努力,都比我活得辛苦。
我强忍着泪水,转身问嫂子:“我能把这些带回宫吗?”
嫂子轻轻合上箱盖,摇摇头说:“睹物思人,妹妹还是放下吧。”
告别家人,回到宫里,不想澜儿从里屋冲出来哭着抱住我,“小舅舅、小舅舅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我搂过她,“小舅舅是去很远的地方,给澜儿挑选礼物去了。”
“澜儿不要礼物了,澜儿乖乖,只要小舅舅回来!澜儿不要礼物了!”
我再也忍不住,将泪流满面的澜儿紧紧抱于怀中,在她肩头默默流泪。
几日光景,就像过了几年般漫长,活着,原来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前方战事即将结束,项燕拥立昌平君为楚王,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只是听说嬴政要出发去楚国,于是在我的急切恳求下,他答应带我同去。
过渭水渡淮水,过平舆,陈地,到郢都,曾经几度期望游览的两千年前的楚地风光,如今摆在眼前,却早已无心欣赏。滔滔江水带不走我内心的悲伤,郁郁云梦掩不住我心头的阴霾。一路上嬴政没有骑马,静静地陪我坐着颠簸的马车,发呆也好,聊天也罢,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视线。这是第二次与他一起出行,同样的战争,不同的心境。
站在郢都的城楼之上,看着城下的将士、百姓,心中突然想着,“只要有战争,就会死人,士兵、百姓,这么多年的征战,有多少将士浴血奋战,又有多少将士再也没有回到家,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别人家可以,为什么咱们家就不行,我和千千万万送家人上战场的百姓一样,不过是他们中一员罢了。”想想前几天芈夫人对我说的话,“我们如今变成一样的人了,我失去了国,你失去了家。”本想着怎么安慰她,不想反倒被她安慰。
“是末将没有照顾好他。”身旁的王翦说。
“不关老将军的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算是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只是这个代价太过巨大,让我有些无法承受。”
“这是赵临的佩剑,末将就交予夫人了。”
我接过长剑,攥在手中,仿佛又看到了他冲我微笑的模样,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阳光的同时加上点调皮。这里,是他用生命换来的阵地,我要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在心里。
不日,嬴政与各位大臣处理完政事,王翦蒙武军队向楚军发起了最后的攻击,我们也开始了返程。回望渐渐远去的城郭,抚摸着剑鞘上累累痕迹,就算你永远留在了战场上,我也会把你的灵魂带回家……
赶了一天的路,途径一片林地,清风徐徐,溪水潺潺,嬴政下令休息片刻,杨端和将军上前说:“王上,如今楚国各势力残余还在,此地形势复杂,不宜久留。”
“嗯,休息一会就继续赶路吧。”嬴政看了看疲惫的我,说道。
话音刚落,从四面杀出数十名壮汉,挥剑冲过来!
“有刺客,保护王上!”
嬴政拉过我,拔剑而立,“站在我后面。”
“嗯”不知是见惯了刺客,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我显得异常地淡定。
然而,几番打斗,刺客们将我们打散,我只能四下观察,尽量保全自己,突然,我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另一方向的一名刺客横剑向嬴政背后刺去。来不及多想,我箭步冲上前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嬴政,你不能有事。
“嬴政!”
嬴政闻声回过头,看见的已是我挡在他的身前。
冰冷的利剑刺进胸膛,刹那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疼痛。那刺客死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心,似乎决心将剑贯穿于我,从而刺杀嬴政。也不知自己哪里冒来的勇气,竟用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嬴政见状,大惊失色,一把搂我向后,抬脚将那刺客踢飞出去,却不料剑被顺势带了出去,从我的心口、从我的指尖……
“啊!”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好像不住地往外涌,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杨将军他们冲过来,听见嬴政不停地呼喊我的名字。
我倒在他的怀里,他比平时更加用力地抱紧我,死死地摁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可是,我,越来越冷,越来越没有力气。我想抬起手摸到他,却只能微动手指,想轻唤他的名字,却只能间间断断地吐气。明明离他很近,但感觉逐渐变得越来越朦胧。
他紧紧攥住我颤抖的手,置于脸颊,指间的鲜红是那样的刺眼,让我还能再朦胧障目中寻到他锐利的眼神。
“雪儿!……”
“我……嬴……………”我拼尽力气,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哪怕一句话,难道,这次真的,到最后,也没有机会,诀别吗……
“雪儿……雪……雪…………”
听不清……看不见……
冰冷的手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
好冷、好冷……
身体猛地一颤,惊醒。下意识地坐起身捂住胸口,仍然不住地喘着粗气。我、还活着?眼前,玉箫在地,时钟的秒针滴答作响,镜中照出一个阔别十几年、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这一刻,我明白,一切回到了起点。
我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没有思考、没有情绪,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本应措手不及,然而却感觉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平静许多,良久,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嬴政,嬴政……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上阳台,远远望着西方,望着咸阳的方向,那片被夕阳映红的天际,是如此的美丽,那些曾经极力握住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永远离开了我,即使可以跨越空间,却再也无法逾越时间长河。下辈子吗?哪里还有下辈子……
忽然,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子月”,我赶紧接通,“喂?”
对面久久没有声音,我的泪水再次涌出,此时,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叶子,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正如同我们在秦国第一次相见,纵有千言万语,只在无言中。
我,回来了……
(雪夜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