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恍然一梦(1 / 1)
一连几日,足不出户,虽说是养病,但总是待在屋里也是烦闷,幸好子祈经常来陪我聊天,扶苏也变着方法逗我开心,如此这般,日子倒并不那么乏味了。
看着霜儿、红玉在那儿忙碌,想起这些天竟不见若香踪影,询问才知是她家中父母病重,子祈许她出宫照顾去了。唉,可怜的孩子啊,小小年纪就到王宫之中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不过,生在这不平等的封建时代,也是别无选择。
傍晚一个人倚在庭院廊下,听细雨拍打屋檐,数着青石板上溅起的点点水花,百无聊赖。来到这里一年有余,心境倒是比先前平淡了许多,一些人、一些事,越是纠结越是不顺,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哪个国家被灭了,哪位大臣受害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对于嬴政,不做奢求便是安心罢了。
被雨水冲刷过的绿叶尤其鲜嫩,风儿伴着阵阵百花的清香拂面而来,让人流连忘返。隔着身边矮树,听见两名小宫女往我宫中走来,有说有笑,像是子祈身边的玉儿和蝶儿,不禁侧耳,说不定能听到些外面的趣事。
“真是奇怪,咱们家夫人向来都不怎么过问其他宫里的事情,自从上次见了雪夫人之后,两人好像很是投缘呢!”
“可不是,你是没看见,那天从上林苑回来,我同夫人一起在忆雪宫等,没想到竟是王上抱着奄奄一息的雪夫人冲了进来,当时咱夫人脸都吓青了。”
她们似乎在说我们的事情,那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听听倒也无妨。于是我轻声跟在她们身后。
“这么严重?还好,总算救回来了呢。”
“哎,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讲,要是传出去就没命了。”蝶儿四处张望了一下,开始小心翼翼地跟玉儿说,“王上和咱夫人在忆雪宫整整守了两天两夜,太医们最后都束手无策了。”
“怪不得这几天看夫人的脸色都憔悴了许多呢。”玉儿想想,点了点头。
两天两夜?他和子祈?原来他一直都是在的,为什么子祈不告诉我?
“那两天雪夫人高烧不退,太医配的药也喂不进,不是吐了就是洒了,我在旁边瞅着,王上和夫人都快急死了。关键是雪夫人像是做了恶梦一般,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挣扎,那晚把刚熬好的药泼了咱夫人一身,夫人的手都烫起泡了。”
“啊?是不是中毒太深的缘故?”
我都做了什么?我当时只是想逃离黑暗的束缚,没想到昏迷中竟将那份挣扎转嫁到他们身上。我……怎么能……听到此处,一阵酸楚顿时涌上心头。
“应该是,谁知道雪夫人当时梦见了什么,又是拽被子又是大叫的,连王上也按不住,可吓人了!咱夫人心疼地都哭了。”蝶儿更是小声,生怕被旁人听了去,“所以啊,王上后来下令不许再提此事。”
“那后来呢?”玉儿好奇,我也躲在一旁,生怕漏掉只言片语。
“王上坐在床边也看不过,一把将雪夫人紧紧抱进怀里,用自己身体的力量压制她挣扎,她拳头重重砸在王上的背上咚咚作响,隔着衣服我还看见王上肩上被她硬咬出的淡淡血痕,王上竟是一声也没吭。等到她平静了些,王上见还是喂不进药,竟将药喝入自己口中,再硬喂到她嘴里,直到确定她把药咽下去。”
“啊?那咱夫人就在旁边看着?”玉儿略略停下脚步站了站。
蝶儿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我的心头,我一手揪着心口的衣服,一手捂着口鼻,怕自己发出声音,泪水却早已不自觉地朦胧了我的双眼,顺着脸颊不住地流淌。
“是啊,要不怎么说咱夫人人好呢,不然也不会这些天还一直照顾着这位,让我们送这送那的。”蝶儿语气中似是带着点愤愤不平。
“唉,也是啊。对了,我听说后来是太医配出的解药,才把雪夫人救活的。”玉儿继续道。
“嗯,好像说是这样说,可是王上却没赏那些太医,你说奇不奇怪?按理说应该是大功一件呀。唉,反正咱也管不着,你可记着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真的要砍头的!”
“明白明白,我可不想死。”
见她们走进偏门,我也不忍再听下去,回到檐下,希望让雨水掩盖我细声的抽泣。她们都是知道的,为什么却没有人告诉我?就连子祈也……难道只是因为嬴政不让说吗?现在隐约明白了子祈那句“你比我更适合在这里”的含义了。也许,日子真的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拭干残存的泪水,避开宫里人们的视线,沿着廊桥离开了忆雪宫。我知道,这个时间,他一定在那里——东偏殿议政堂。
整个后宫大概也只有我敢非诏进前朝了,还未等我迈进大门,迎面撞见从里面出来的李斯。
“夫人?”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恢复常态,躬身行礼,“臣李斯见过夫人。”
“李大人免礼,不知王上现下可还有空?”我稍稍平静了些起伏不定的心境。
“回禀夫人,王上此时并不在这里。”
“什么?”我略微有些吃惊,“平日这个时候他不是都在这里的吗?”
李斯微微笑了笑,不做过多回答:“今日下朝,王上便离开了,臣也是刚刚才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不如夫人去后殿找找。”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知道的,奈何祸从口出的道理人人皆知,罢了,我自己去找好了。于是礼貌性地回了句“多谢”,转身向后殿走去。
虽说是在廊内,但外面飘进来的丝丝细雨还是打湿了裙摆和鞋袜,不禁让我加快了脚步。
绕过广场,远远便瞧见天天跟在赵高身边的小多在门口轻手轻脚地忙活着,见我快步而来,忙迎上前,我只做噤声手势,他和其他在外面的内侍宫女们便轻轻福身请安。
我小声问他:“王上在吗?”内殿里已经点起了闪烁的烛火,想来一定是在的。
“王上……”小多欲言又止,倒让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天色渐晚,夫人大病初愈,还是先回去吧,王上这边,奴才一定会禀报的。”他低着头,怯怯地说。
我也不管许多,将他拉到一边:“你说,到底怎么了?你去通报,王上不会不见我的,去啊。”
“哎呀,夫人就饶了奴才吧,”他一脸难色,活脱脱一个被逼无奈,“王上不让跟您说,您还是先回吧。”说着便要退身离开。
“慢着!不许走!”我知道,如果放过这次机会,也许就再也不可能知晓此次发生的一切了,“你说,我恕你无罪,若是不说,我现在就命人把你拖出去砍了,看到时王上是护着你还是护着我!”
小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吓得直哆嗦:“王上……王上他……病了……”
病了?他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病了?
“王上在您那儿熬了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又冒着大雨赶回政务殿处理朝政,接着这几日又在烦心文信侯的事、六国的事,夫人,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啊,奴才们看着心疼啊,夫人!”他趴在地上,含泪哭诉道。
我心中一颤,微微后退小半步,隔窗望着屋内摇曳的烛火……不由自主地迈步前去。
“夫人……别去了……”
“你去做你的事去,不要管我。”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后殿,转弯来到卧室门前。
透过虚掩的门缝,摇晃的灯影下,一位女子斜坐在床前,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为他吹冷苦涩的药汤……她是赵灵嫣?不,不是,我不认识她,也许只是嬴政后宫佳丽中的一员。他是因我而病,可陪在他身边照顾的人却不是我……
我气!我恨!气他总是什么都不肯与我说!恨自己总是后知后觉逃避现实害人害己!直到现在,看到别的女人在他身边,是那样的近、那样的无微不至,我的心,仿佛狠狠挨了一记重拳,好疼好疼!疼得几乎掉下泪来。我多么想不顾一切就这样冲进去,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可以。他是一国之君,身边会有女人无数,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作为他的妻子吗?我又算哪门子妻子,就算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妒妇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本以为只要对他不闻不问,久而久之他自会对我冷而淡之,我也不会对这个时空抱有留恋,直到可以回去现代的那一天,这样皆大欢喜。然而,我就是如此地活在自己的“以为”之中,结果,一切都不是所想的那样。人有多少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又有多少记忆是一旦存在就再也不会失却的?原来,我做不到想象中的无情。如今,我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给他温暖;希望可以看到他每天精神抖擞地从朝堂上回来,给他抚慰;希望能感受到他志在四方决胜千里的豪情壮志,给他支持;希望……
难道,这就是所谓“爱”的感觉吗……
就在我暗自神伤之时,似是赵高无意间瞟到了缝隙中的我。我下意识地连忙躲进门扇背后,但听见脚步临近,则提起裙摆,快步奔出后殿,也顾不得身后一串湿鞋留下的痕迹……
回到忆雪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不免又被霜儿数落一番,唉,她也是为我好,于是不做辩解,细细听着。
是夜,为了让他们乖乖去休息,我只得躺在床上装作睡着,然而,这一夜,我又如何能睡得着呢……
待万物俱静,我起身,倚窗斜坐,咸阳从不似此番雨重,今夜窗外却仍小雨淅沥,难道是要我将这世界看得更清晰吗……
“怎么了?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子祈靠在椅背上,削着梨子,说。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啊?有吗?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
“真不知道你天天在想什么,给。”子祈说着递了一半梨给我,“苏儿,这半个给你。”
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半个梨子:“分……梨……”
“哎呀,你说什么呀,切开来好拿嘛,你呀,到底是怎么了?我从一进门就感觉不对劲,还不承认。”
“这些水果来之不易,你留着慢慢吃吧。”我将梨子轻轻放回盘中,起身走近窗下,犹豫要不要开口问她,“为什么……”
“什么?”
“苏儿,你带他们都先下去,我与你母亲有话要说。”我对身旁的扶苏说,并知会霜儿她们也一同退下。
扶苏立刻明白意思,便说回房读功课去,领着一行人退出殿外。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因为她是我在这里最亲的人,如果连她都要瞒我,我今后还能相信谁。
“什么?”她带着诧异的语气,眼神中却露出一丝意料之中。
“我病重的那几日,你都是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是仅仅做了个梦,可那些天发生的事情你从未与我讲过一言半语。我宁愿这一切是你告诉我,而不是我道听途说,去信别人的话。”
她见我如是,心中已然明了,“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吧,那两日的事是嬴……”
“不要告诉我是他不让你们说的,”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不让说之类的话,这两天都听腻了,尤其是若从她口中说出,我会更加不爽,于是决然打断,“他可以封住别人的口,可你是谁,你是我最亲的朋友,是同我一起掉到这个时代的现代人,以我们的交情,是嬴政一句不让说就能阻止的吗?”我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语气,“还是说,你怕我知道这次嬴政对我的用情,到时不舍得离开这里……”我瞥过头,抬手轻轻抚过一尘不染的窗台。
“我没别的意思,”子月忙起身上前,解释道,“只是怕你知道了会觉得自己欠了他。”
“这样下去只会让我欠他更多!不,不应该用‘欠’这个字,爱情本就没有谁欠谁的。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爱情?你说爱情?是说他对你?还是你……”她瞪大眼睛盯着我,双手紧紧握着我的双臂,“你不会……他可是秦始皇啊,你是赵澜叶,不是赵雪夜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用力甩开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喊,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至少你该跟我说他病了,何况起因是我,而不是让我整天在这里闲情逸致、绣花喝茶!”
我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可以平静一些,“子月,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当你看到一个女人陪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时候,你多想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当你看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谈笑风生的时候,那种心痛,让你永生不忘……”
“叶子……你……”子祈愣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心疼。
“回去……我们真的还能回去吗……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以为’、太多的‘也许’、太多的‘如果’,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到最后,我仰天闭目,任泪水滑落眼角。
“有些事情,大概只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吧。”子祈扶我坐下,“算了,那就不想了,既然这样,我陪你在这儿吧,再说我也有许多事情没搞清楚,有些事得去完成,回去的方法我还会继续找,到时再说。你呢,就随心意好好地生活,别再顾及其他,好吗?只要你信我,怎样都行。”
我看着她朦胧的笑脸,听着她说信她,心中方才释然,只愿今后一路相伴……
一梦不知世间事,恍然回首明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