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更声不过敲了五下,就有弓着腰领着一队捧着碟子盆子帕子的宫女的太监踩着轻盈的莲花步子踏进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寝宫了。大太监进了屋里才细声细语说道,“陛下,该起床了。大臣们在候着呢。”
这大殿大得使人发愁,偏偏床又小,缩在层层帷幕之后,一夜都没有熄灭的几支蜡烛摇来摇去,混混浊浊的,实在是又冷又沉郁。大太监的这一声儿尖利的声音仿佛刺破了一层浓雾,忽的就把人从似梦非梦的境地里拉出来。
然而隔着大殿的十多丈的地儿,躺在床上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大太监不动,不急躁,也没有不耐烦,只隔一会儿一声地唤一下,好像床上的人醒不醒或者睡不睡都与他毫无干系。
等到蜡烛又烬了一半,桌子上的油都滴滴答答满了烛台,才听见响起一声微弱的叮吟声来。随着便看见从红色的绣着五爪龙的被子下伸出一只雪白令人心惊的手来。
大殿里的熏香一瞬间都好像浓郁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还有没散去的麝香的味道。大太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小步子走到帷幕之外,轻声唤着陛下。
陛下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哑着嗓子道,“今日不早朝。下去吧。”
大太监道,“陛下,诸位大臣已等您半个时辰。”
陛下不语。
太监又道,“陛下,祝先生说,‘如今虽然陛下身边之人式微,然而不能因此失去皇家的威望。不能寒了诸位大臣的心。现正值冬至,有耄耋之年的元老,不顾腿脚不便候于大殿外。陛下如何忍心?’”
陛下只是冷笑一声。既然全天下都认为他是一个昏君庸君,那他做一个昏君应该做的事情那有如何?
陛下道,“你看外面等着的大臣里面,摄政王可在?”
大太监踟蹰一瞬,才道,“摄政王今日身体不适,向陛下告假一日。”
陛下心想,昨夜的时候折腾得如此厉害,还以为你真是了不得呢。今日我起不了床,你却也不是上不了早朝?
陛下道,“既然如此,便告诉诸位大臣,朕看摄政王身体不适,特别赦朝一日。”
大太监这才道,“喳。”便躬身退下。
陛下把所有人遣退之后,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才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然而陛下并非凡人,他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上苍的儿子,于是他梳洗的时间也并非凡人能够比拟。
坐在铜镜前梳头抿发,那三千青丝垂落到地上便铺满了整个羊羔地毯,有三个宫女便跪在地上,扶着他的头发,一个宫女用一把黑石楠梳子从上往下梳着,若有掉下来的头发,便又有一个宫女捡起装在一只沉香木盒子里。整整梳了一百下,又用淘米水抿在头发上,有手脚灵巧的宫女梳了一个油光水亮的大辫子,把璎珞扣在上面,弄了个花式,把镶了碧玉的发冠带在头上,便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陛下酷爱熏香,用衣服罩在熏笼上他往往会嫌弃味道不好。于是起床时他便要沐浴焚香,让香气留在身体上。
梳好头发,他还要宫女为他打扮妆容。这会子男子以肤色白为美,还有男子搽脂抹粉,以此为流行。所以陛下这行为并不突兀。宫女用牛油熬好的脂粉涂在他脸上,为他描眉抿唇。最后捡了几个他喜欢的配饰为他在衣服挂上,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
陛下收拾完毕,从侧殿出来,只见他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两弯若蹙非蹙远山眉,鬓若刀裁,口含朱丹,纤纤细步,精妙无双。这么倏忽间看不大仔细,便觉恍若神仙中人。若是有人看到,必然为他倾倒,夸他容色姝丽,夸他举世无双,夸他平生仅见。
唯独不会夸他,像一个英明神武的…………明君。
一看就像是一个昏君的陛下大人直到午时才开始用膳,下面的人不敢多言,以前也有多言的人,然而都被昏庸而且喜怒无常的陛下拖出去砍了脑袋。于是除了大太监吴德庸,没人敢再对陛下的话置喙。
陛下用膳的时候,吴德庸果然上报了陛下诸位大臣的言行,无非是抱怨陛下太昏庸,又太懒惰,竟然连续三日不早朝。陛下再如此下去,实在是国之不幸,他们愧对列祖列宗啊。
小太监试过了菜没有毒,就把鱼肉夹在陛下碗里,陛下慢吞吞吃了鱼肉,然后一边含笑听着吴德庸的话。
吴德庸说完,静立一边,陛下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既然他们愧对列祖列宗,那为何不一头撞死在大柱上免得苟活于世?”
吴德庸呐呐说不出话来,正急得满头大汗,陛下又说出一句话,让他顿时浑身冰凉,“摄政王文韬武略,惊才绝艳,他们其实是想说,只有那种人做皇帝,才是国之大幸吧。”
吴德庸跪倒在地,陛下却丝毫不看他一眼。陛下慢条斯理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茶叶水,漱了一下口,指着桌子上几样丝毫未动的菜,道,“吴德庸,这几样菜,给那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赏。”
吴德庸这么一看,就要哭出来。
陛下赐给臣子未吃完的菜,本是莫大的赏赐,然而陛下指的这几样菜,分别是“龙脊山”,“龙子宴”,“龙须菜”,这菜给臣子,是赏赐的意思,还是另有隐喻……就不得而知了。
午饭之后,大概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陛下精神不太好,厌厌地似乎要睡觉。
吴德庸刚要打理好小榻让陛下小憩一会儿,祝言就在外面求见了。
陛下没有多的迟疑,便让人把人请进来了。
祝言今年六十有七,然而却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毫无文人墨客的弱不胜衣。
祝言行了礼后,陛下便赐座。祝言没有迟疑地坐到了陛下对面。两人一点芥蒂都没有的模样。
祝言以前在陛下还只是皇子殿下的时候,就是他的老师。
祝言此人,品格高华,才华出众,且行事有君子之风,当年虽然只是一名五品的小官,妻子也只是普通书香门第的女子,仍然在学子里享有很高的声誉。
而且当年陛下才不过八岁,他排行最末,前面最大的哥哥已经二十有三,他们都已经长成,对九五至尊的宝座虎视眈眈,陛下的母亲只希望他能够避开皇位的斗争,做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故而没有背景的祝言是个很好的选择。
当年的时候祝言也对年幼的陛下多加照顾。祝言性格温雅,不爱责令学生,有时候陛下犯了大小错误,他都只是叹口气。如此看来,他在一开始就料想到这个学生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学生,所以不会对他有太高的期望,但是陛下如果有言行举止的不当或品德的错误,就必然会得到祝夫子的唠叨。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陛下与祝言之间,反而是亲人的关系更多一些。陛下也事事很依赖祝言。
后来陛下因为偶然,不得不登上皇位,祝言还把他唯一的嫡女祝嫁给了陛下,作为支持。祝言的嫡女祝芷水比陛下足足大了五岁,正是十八岁大好年华的时候,她是巾帼不让须眉那样的人物,心中自有一番丘壑。陛下只有十三岁,这样的黄口小儿,怎么会是她心里的如意郎君呢?虽然成为了皇后,但是深宫寂寂多年,陛下却觉得自己深深辜负了她。
祝言抚袖坐下,吴德庸就上前来奉了茶。祝言喝了一口,道,“竟然是今年新采的大红袍,陛下有心了。”
陛下颔首不语。吴德庸侍立于一旁,陛下瞟了他一眼,道,“吴德庸,去把今年进贡的新茶有什么好的都捡一些给祝太傅装上。”
祝言跪下谢恩,“谢陛下厚爱,臣惶恐。”
吴德庸出去之后,祝言才慢吞吞站起来坐在榻上,脸上却丝毫没有惶恐之色。
陛下道,“太傅可是来责骂朕早上没有早朝之事?可是太傅,朕若有一日因身体不适没有早朝,那么所有言官都会骂我昏庸无道。若有一日摄政王因身体不适不能早朝,他府上就会门庭若市,来探望他的人会踩破他的门槛。太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太傅,你说我还要忍到几时?”
太傅叹息一声,道,“微臣今日来,并非有责怪陛下的意思。陛下既为天之骄子,那必然是有普通人没有的气运。行事随心,也是当然。我只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陛下可曾见过已经登上皇位,后来又全身而退,成为一个普通王爷或者有个好下场的事情?”
陛下浑身一怔。
祝太傅又道,“陛下,你已经是陛下了,在这个位置,你便只能进,不能退。若有人逼你退后,那么,神,便弑神,佛,便杀佛。吾皇只要记住,我祝言一世,只忠心于陛下,如此,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