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杨少红(1 / 1)
暑假结束后,开始了我们高二的生活。日子又回到了上课、测验、讲评试卷、再测验的轮回之中,我们和郭磊在暑假建立的那一点点友谊似乎也回到了原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回到了暑假前那种淡而又淡的疏远的同学关系。
反倒是杨少红,开学以来就无比活跃,似乎憋了一个夏天似地,可着劲儿地缠着郭磊说这说那,问东问西,又拉来了刘超、陆正才和蓝燕他们,一到下课或中午休息,几个人就围在后排的座位上玩斗地主。
我私下里为西泠愤愤不平:“这郭磊到底是怎么回事,暑假里不是好好的,现在就跟不认识我们一样,真是翻脸不认人。”
沈西泠则依旧和往常一样,穿着白色纯棉T恤,不愠不火地笑我:“你要他怎样?不过就是同学关系罢了,大家原本就不熟嘛。”
我不乐意了,微嗔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看看人杨少红,多主动!人家已经被大家公认是郭磊的准对象了,你没听蓝燕说啊?他俩现在是班上“恋爱三人组”之一!”
沈西泠终于从她的那本《呼啸山庄》里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瞥了一眼那群闹腾着的人,皱了皱眉,依旧低下头,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你先想想待会儿那个数学老头又要来考试了怎么办吧!还有,别在这里讨论这些,让别人听见多不好。”
我撇撇嘴,说了声:“晚上放学一起走。”就回了自己座位。沈西泠依旧把头埋在那本《呼啸山庄》里,半天却一页也没翻过去,只听见从后排座位传来的阵阵笑闹声。
那是9月末的中午,秋老虎依旧凶猛难挡,树梢上的蝉鸣响亮彻底,因为是午后,大部分同学不在教室,所以便由着那些人大声笑着,我实在待不下去,虽然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依旧浑身燥热。我一边不停地扇着手中的一方手帕,一边向后排投去厌恶的眼光。
突然,我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一抹不寻常的白光一闪,沈西泠已经放下了书,转身走向那群笑闹着的打牌的人,从她的座位走到后排,总共不过十几步距离,她走得很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她走到牌桌前,带着冷冽的气息,大热天就像一座行走的冰山,隔着这么远,我都想打个冷战。她屈起左手食指关节,在他们的临时牌桌上敲了敲,冷着脸说道:“有点公德心好吗?太吵了!”说完扫了众人一眼,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打牌的几个人都被她的气场吓住了,连同我在内,统统惊讶地看着她。目送她回到座位上,拿起《呼啸山庄》继续阅读。只有我注意到,她转身离开前,深深地看了郭磊一眼。
她刚坐下,我却站了起来,那群人刚刚受了警告,已如惊弓之鸟,见我又气势汹汹地走向他们,都倒吸了一口气准备接招。
我走了过去,象征性地扫了他们一眼,特别注意到郭磊坐在后排正中的位置,显然他是牌场主力,杨少红则团白着一张脸,歪在他对面,靠着墙,警惕地看着我。我扫了眼桌上的牌,突然腆着脸笑道:“这个怎么玩,教我玩一个赖。”
众人顿时好似武林高手,刚刚准备运气发功之时,突然被人踢中了丹田,差点没走火入魔。我看到除了郭磊依旧保持镇定外,其余几人如同便秘般的表情,肚子里已经笑到抽筋。我硬是憋着笑,严肃地瞪着郭磊问道:“怎么样?教我一下呗。不会那么小气吧?”
郭磊很淡定地回答:“怎么会?都是同学,一起玩有什么打紧的?来,我来教大家一个新的玩法,正好人多可以玩。”
我也不客气,大刺刺地坐在郭磊正对面,和他们玩了起来。原本我跟蓝燕他们还算比较熟,很快大家又恢复了融洽的气氛,并没有受到刚才的小插曲的影响。你别说,我别的不行,这打牌算牌真是有些天赋,现在想来,我打牌的技术是从那时候就练起了吧。
郭磊教我们打的是“80分”,其实只能4个人打,他打了一会儿,就换了陆正才做我的对家,自己则退在一边,一家教三家。很快大家越打越顺手,完全不需要指点了。打到一半,我忽然发现“教授”没声音了,再一看,那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沈西泠身后去了。两人正嘁嘁搓搓小声说着话,不时指指沈西泠手中的书,从我这里看去,窗外是夏末葱郁碧绿的槐树,油成翡翠绿色的窗框,把窗外浓绿的树影、远处水蓝色的天空,和窗前坐着的、穿着白色T恤的少女、她身旁站着的、穿着白色镶红边的POLO衫的少年,定格成了一幅清新明快的水粉画。
蓝燕伸头过来,用手指戳了戳我,悄声问:“这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
我偏过头白了她一眼:“什么文绉绉的,听不懂!”
蓝燕不死心,用嘴努了努那边的两个人,说道:“就是那个啊。”
我继续装呆:“哪个啊?”边说边抽出一对王,喊道:“调主!”
蓝燕被我一吓,喊道:“啊呀要死啊!大鬼对子调主,你想怎样啊!”
杨少红在一边幽幽地道:“大牌调主?那就看看谁主牌狠咯~”
我朝她抬抬下巴,兴奋地说:“来呀!”又朝我的对家陆正才挤挤眼睛,原本看见我调主,愁眉苦脸的陆正才,顿时有了主心骨,很快,一群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被我拉回牌桌上来了。
杨少红的脸向来很白,她的白与沈西泠的又不同,沈西泠的白透着一点点象牙黄,好像过去老派的人家时常用的玉色镇纸,握在手里温凉的有些膈手。杨少红的白则像一件白色的瓷器,又好似元宵节里吃的汤团,圆白的粉团儿,透着一股子喜庆。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真丝衬衫,更衬得她白得耀眼的皮肤。她咬着唇佯装看着手里的牌,蹙着眉,眼底里透着一丝哀怨,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脸上终究有些挂不住。她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别以为手上有几张好牌就了不得了,鹿死谁手还真不知道呢!”
她的话不轻不重,轻飘飘地就传到了正在说话的那两人的耳朵里,旁人倒罢了,沈西泠听了先就脸上一僵,继而也冷了脸。不知是避嫌还是什么,两人很快便分开来,郭磊回到我们当中,沈西泠则坐在窗前,托着腮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磊虽然回来了,但不肯再上牌桌,只在一旁看了看,便也坐回座位,拿出一本《隋唐演义》看了起来。三人竟成三足鼎立之势。蓝燕又想伸头过来八卦几句,杨少红突然把牌一推,说道:“不打了,要上课了。”此时班上陆陆续续地有同学回来了,大家也只好暂时散了。
虽说第一次弄得有些不欢而散,但是这之后我却也算正式加入了这个打牌小团体。不得不说,打牌真是人类最好的交际方式之一,它能够使一群不熟的人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厮杀”和明争暗斗,竟然产生了一种阶级兄弟般的情谊。
之后我们更是不断扩大了圈子,因为刘超的缘故,徐漫时常会加入我们,她不打牌,只是站在旁边看看,有时候帮刘超模个牌,而班上另一对——张志明和许欢欢也被我们拉下水。许欢欢原本不喜欢打牌,但是因为张志明的缘故,也就跟了过来,我忙着拉沈西泠入伙,但是一来沈西泠不大喜欢打牌,二来因为杨少红的缘故,只是偶尔客串一下,多数时间她还是避到一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看书。我渐渐地也跟许欢欢、徐漫混得熟了。
10月的一个星期天,我正一个人在家里复习功课,突然听到安在客厅一角的电话“嚯啷啷、嚯啷啷”地响个不停。那时候我家刚装了电话,平时少有人打来,因此觉得这响声格外新鲜、响亮。
从我房间的书桌前到客厅不过几步路,我很快拿起了听筒:“喂?哪位?”原本以为是找家里人的电话,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沈西泠犹豫片刻,颤着声说:“喂?璐璐吗?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我听她语气有异,就问:“咦,沈西泠?你在哪儿?”
“我在花园街飞鱼公园门口的朝阳面馆,你能来陪我一会儿吗?我。。。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办?”
“好!我马上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我抓了件夹的开衫,就骑上车找她去了。
朝阳面馆,门面极小,没有门脸,站在大街上就能看见店里仅有的几张木桌椅。老板在门口一侧支了一口大锅,用来下面下馄饨下饺子,总之他家能做的吃食,也总不过就是面、馄饨和饺子,通通都在这口巨大的锅里下熟,捞出,再从另一个小一点的锅里舀出一瓢老汤浇在上头。面上会浇上浇头,馄饨撒上葱花、虾皮、榨菜丁等,饺子则什么都不加。一切停当,老板就端到店里坐在油腻腻的、看不出脏还是灰也看不出年代的老木桌前的食客面前。
沈西泠瞪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碗老卤面,眼看着黝黑的面汤被慢慢吸干,露出一根根惨白兮兮的面条,毫无生气地暴露在空气中,像一条条僵死的软体动物尸体。
我坐在那张油腻腻的桌子前,尽量不去触碰那可疑的桌面,眼睛看着沈西泠无情无绪地用筷子将那些“尸体”挑来挑去,最后终于挑出其中一根,放到嘴边,然而却又叹了口气,重新丢下,说道:“不吃了,面太生了,吃不惯。”
她说这话时,老板已经开始瞪着她很久了,她却似乎一无所知,抑或毫不在乎?我怕老板真要抄起他那把巨大的漏勺朝我们发难,火急火燎地拉着沈西泠出了面馆,朝着街对面的飞鱼公园疾步走去。
一路上,沈西泠一直沉默着,毫无生气,像极了那碗被嫌弃的面条,她乖乖地跟着我走着,不发一言。我诧异:“究竟是什么事情令她如此沮丧。”
进了公园,从大门的弯道上坡,拐了个弯,就是一小片供人栖息的草坪,我们在草坪上坐下,周围空无一人。这所公园原本就是本市一座不起眼的公园,既没有文物古迹,也没有名人足迹,景物还算秀丽,但依旧默默无闻,所以是市里难得几家不要门票的公园之一。
我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问她:“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她看看我,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抿着嘴不说话。
我瞎猜道:“不能说啊?不会是关于郭磊的吧?”
她摇摇头,但是嘴抿得更紧了,脸上露出忧愁的表情。沈西泠的脸清秀有余,劲道不足,总是淡淡的,不能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跟她相处久了,就会觉得她虽然总是寡言少语,骨子里却有股倔劲,认定的事情必然不肯回头,有点认死理,不懂变通。
我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开口,就扔出个重磅炸弹,我说:“不会是杨少红怎么了你吧?”
这次,她果然被我的炸弹炸中,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心想:”难道被我猜中了?”
终于,她缓缓地说道:“刚才我去郭磊家,在他家碰到杨少红了。”
彼时刚刚入秋,天气微凉,这片草坪的草还是葱绿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常常被人踩、坐的缘故,总是东秃一块西秃一块,没有秃的地方草也是短短的,远远看倒似绿草如茵的繁盛,走近了却发现是一片稀毛癞痢秃。草坪的边上种着几株枫树,枫叶却还没有变红,绿盈盈的,反比红色的时候耐看。另一边是一排青色的高大雪松,枝叶密密匝匝的靠在一起,好似天然的屏障,偶尔从松树后传来人声,远远地低回,一阵风似地便溜过去了,仿佛松树后是另一个世界——与我们不相干的世界。
沈西泠抱着双腿坐在我对面的草地上,缓缓地说出之前发生的事情,在我看来,其实事情是再平常不过了:
今天上午,沈西泠发现家里有一本《七侠五义》,是暑假的时候从郭磊手上借来的,一时兴起,便独自踩着单车去郭磊家还书。恰逢郭磊一人在家,沈西泠莫名有些紧张,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将书递给他说:“我来还书的,不好意思借了这么久。”
郭磊就着她的手一瞥书名,问:“我都不记得借过这本书给你了。”
他接过书翻了翻,接着说道:“好像真是我的。你们女生也看得懂这类书?”
沈西泠脸上一红,说道:“怎么看不懂?不是你们男的才喜欢看这些?”
郭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怀疑的表情。沈西泠心里最是玲珑通透,一下便看出了他表情里的怀疑,再联想到最近班上各种风言风语,现在看来郭磊也开始怀疑她今天是找了借口接近他了,她暗自后悔刚才出门时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什么不等等,等到礼拜一再到学校给他。众目睽睽的,他也许就不会怀疑什么了。她不要他以为她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那种人。虽然她没什么好心虚的,但她的脸却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她低了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捻着卡其色晴雨两用衫的衣角,那里有一处边不知怎么多缝了两道,摸上去比别处突出了些,她执拗地捏着那里,好像想把它抚平。半晌,她说道:“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书已经还给你了,那我走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哎!你等一下!”
郭磊在她身后喊道。沈西泠微微转头,微蹙着眉看他。“你等一等,有本书给你看。”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就转身回房。
沈西泠楞在当地,想走又好奇他说的是本什么书,又怕他又以为自己找借口留下,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跺脚转身出门。
“哎!你怎么走啦?”沈西泠被他一喊,觉得如果她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走了,反倒显得她心虚,她不想让他以为她小家子气,何况他们还是同学,如果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掉头就走,显得有点过于决绝,以后在一个班里,也不好相见。
她回过头来看时,郭磊已经走了过来,将手里的书远远地朝她面前一递,说道:“诺!你不是说你也爱看这些侠义英雄之类的书吗?这本是我刚借的一本武侠书,也是讲侠义的,既然你爱看,要不要借给你看看?”
沈西泠就着他的手瞥了一眼,见那本有些破旧的16开本书页上,按着旧体竖行撰写着:“射雕英雄传”五个顶大的墨字,笔锋刀砍斧劈般,似要透纸而出,便顺手接了过来。这是一本16开纸大小的大开本书,牙白色的纸张上好像杂志一般,分左右两边印满了密密麻麻的铅字,好像象棋里的楚河汉界,互不侵犯又虎视眈眈。
书里还有插图,其中有一幅上面画的是一座枯木庭院内,假山怪石前,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形似骷髅,披头散发地骑在一个圆脸男孩的肩上,正伸出她瘦骨嶙峋的长手指,欲要抓向前方,画面气氛诡异难辨,画边还有一行小字:“第十回冤家相聚”。
沈西泠顿时被吸引住了,又仔细扫了一眼画面旁边注解的文字。郭磊见此,呵呵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看,回去慢慢看,这可是本好书。”
沈西泠看了一段,便有些欲罢不能,也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仍站在门口抬头问他:“这书我见过,我爸那里以前也有一本,不过他不给我看,说这是闲书,怕影响我学习。”
“哦?那我借给你是害你咯?还是还我吧。”郭磊原本站得离她近,这样说着就顺手一把把书拿了回去。
沈西泠急了,也顾不上害臊,跟着他重又跨进了门,一边跟一边说:“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说好要借给我的嘛?”
郭磊回身摇头道:“原来是打算借你几天看看的,既然你说你爸反对你看,如果被他发现了没收了去,那我可怎么办?我这可是好不容易借来的!”
沈西泠见他这么一说,反倒不好反驳了,想了一会儿说:“那。。那算了吧。我也不想真被你说中,书被没收了,反而害了你。”
郭磊看看她,突然觉得这个女生怎么这么好玩,忍不住说道:“我有个主意,你今天就在这儿看,明天我带到学校去给你,放学我再带回来,不让你爸发现,你看怎么样?”
沈西泠完全忘记了刚刚一分钟前她还要避嫌的事,心里早就万分乐意,立刻连声答应:“好!好啊!”
郭磊让她坐小客厅的饭桌旁看,自己进房间捣鼓他的电脑去了。沈西泠把书搁在小客厅木黄色的饭桌上,那饭桌上因为年代久远,擦拭多次,有些污渍蜕变成黑色的纹路,夹杂在原本明亮的黄色木质里,渐渐便分辨不出桌子原来的颜色了,黑黄黑黄的,好像老虎身上的斑纹。
沈西泠慢慢翻开扉页,只见书上这样写道:“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一瞬间,她便似一脚踩入了时空穿梭轨道,跌入了一个全新的武侠世界,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临近中午的时候,郭磊翻出两包中萃鲜辣袋装方便面,准备以此解决两人的午饭,沈西泠当然想要帮忙,却在笨手笨脚地弄翻了一包调料包后,被郭磊请出了厨房,他说:“别的哥不会,下方便面可是一流,你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郭磊家的小厨房是长条形的,这面连着客厅,那面连着一个朝北小阳台,阳台上堆着各种杂物。连着客厅的这面有一扇半玻璃的木门,漆着淡黄色的木头棱子将那半扇玻璃隔成了四个小窗,灶台靠着门,热气常常会将门上的玻璃蒙上,只看见油烟机下一盏黄黄的灯光,好像迷雾中开出的一朵橘色的花。
沈西泠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郭磊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把面饼、调料统统丢进煮沸的水里,氤氲的热气还没有令玻璃模糊,能看见郭磊白净年轻的侧脸专注地朝着锅里看,回头还冲她笑了一下。沈西泠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心里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感觉,酸酸的、又暖暖的,令人想哭又想笑。很多年后她曾想,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喜欢上了他。
她站了一会儿,回到小客厅的桌前坐下,继续看着那些光怪陆离又奇幻诡谲的剧情,偶尔抬头看一眼厨房那边,没来由的觉得安心。
面端上来的时候,恰好听见门口有人叫门,沈西泠自忖自己是客,还是让郭磊跑去应了门。门开了,却是杨少红如同夹裹着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杨少红显然看到了站在桌前有些不知所措的沈西泠,但她只是轻轻地一瞥,便转头对郭磊问道:“你感冒好些了吗?我妈让我给你带了药来。”又看了看桌子兀自冒着热气的两碗面条,脸上微微变色,说道:“呀!还没吃饭啊?不会打搅你们了吧?”郭磊哈哈笑着:“没有没有,一起来吃好了,我的分你一点。”
沈西泠听着心头一酸,自怨自艾地想:“终究是我想多了。”也不等郭磊说话,自己就先笑着说了:“面不够吃,我还是回去了。你们聊,我先走了。”说着也不待他俩回答,便逃也似的奔出了郭磊家,好像后面有一群虎狼追赶一般。
出了郭磊家,外面阳光灿烂,照射在她惨淡冰冷的心上,却怎么也捂不热。她的心是冷的,她的身子也是冷的,好多年后她回忆这一幕,都能深深记得那天中午的冰冷阳光,暖的是天上的太阳,冷的是她的心,这一冷一热的交汇,好像石破天被谢烟客所害练了极阴、极阳两种内功一样,痛苦异常,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冰冷的双手几乎抓不住车把,直到坐在朝阳面馆里等我的时候,才渐渐止住。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来陪我!”她苍白的脸朝我笑了笑。“我们走吧。”
我问她:“去哪儿?”“回家啊,还能去哪儿?”她依旧含笑,眼眸却是深深的黑洞,看不见一丝笑意。
我呼地从地上站起来,说道:“是该走了,但不是回家!”
她错愕地看着我问:“不回家能去哪儿?”
我反问她:“你不想知道结果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就这样从那里逃出来,连争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她楞了半晌,好似听不懂我的话,但是我知道她听懂了。因为她狠狠地摇头说:“不要!我不要知道,我们回家吧。我害怕!”
我抓住她的手臂,紧紧抓住,说道:“沈西泠!你别让我瞧不起你!拿出你的勇气,去争取一下,哪怕看看结果也好啊,你也就死心了。”
我说:“总得有个结果!”
我们又来到了郭磊家楼下,其时离沈西泠离开那里也不过过去了2个小时,但对沈西泠来讲,却仿佛过去了一段漫长的岁月。这个世界阳光依旧灿烂温暖,但沈西泠的手却比冰还要冷。我们不知道杨少红还在不在,甚至是我,也还没有做好和她当面冲突的准备。
“该来的总要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拉着沈西泠敲响了郭磊家的大门。
依旧是郭磊来应门,门开了,先看见的却是他身后的杨少红面无表情地坐在饭桌前、原来应该是沈西泠坐的那个位置。桌上的两碗面条奇迹般的依然存在着,不过早已没了热气,面条涨开来,满满的扑在碗里,泛着死尸般的灰白色。
见我们返回来,屋里的两人显得很诧异。静默片刻,大概觉得这种情形有些怪异,郭磊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怎么来了?”又看着沈西泠问:“是什么东西落下了?”
沈西泠看看他,又看看杨少红,最后眼光落在那本《射雕英雄传》上,怪异的是,连那本书都完全没有挪过地方。郭磊顺着她眼光,自然也看到了那本书,呵呵笑道:“哦!放不下这边书啊,拿去吧,不过别被你爸发现了。”
沈西泠接过书,冷淡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杨少红坐在黄黑色如虎皮的餐凳上冷眼看着他们,“忽”地站了起来说:“我先走了,郭磊,记得吃药。”
杨少红走过我们身边时似乎顿了顿,瞥了我们一眼,又似乎没有,也许她只是用意念这么做了,她擦肩而过,夹带起一丝风,那风冷冷的,带着些许轻蔑和敌意,跐溜溜地,直钻入心里。看着那两碗完全没有人动过的可怜的面条,沈西泠和我都若有所思起来。
我大概猜出,杨少红对郭磊说了一些类似于表白的话,沈西泠必然也猜到了这一点,我们两个默契地谁也没开口点明,故作云淡风轻地拿着书就走了。
出门口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郭磊松了口气,我同沈西泠一样,心里突然灌满了失望。我想,沈西泠比我的感觉更胜一筹,她的情绪一路往下直坠,整个人好似沉在冰冷的湖底,冷冷的、沉重的、湿哒哒的,我想要将她捞出来,却差点被她带累,最终我们默默地往回走,直到回到家里,谁也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班级里平静得有些异常,郭磊和杨少红,谁也没表现出异样,这反而令我惊疑。
反倒是沈西泠,天天抱着那本《射雕英雄传》看,课也不听,功课也不温习,这个礼拜的小测验得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及格分数。班上平时成绩最稳定的学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能不引起老师的注意。一瞬间,数学老师仿佛突然忆起了班上还有这样一位同学似的,忙忙地找她谈话,上课也盯着她,时常把她叫起来发言,但是沈西泠依旧我行我素,第二个礼拜的小测验再次考了个不及格。这下连我都急了起来,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摇撼她细瘦的手臂,问她怎么回事。她回应我一个微笑说自己没事,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她托我把那本《射雕英雄传》还给郭磊,说自己最近有点忙,不能自己去还。我说:“你上课的时候不能还吗?”她笑笑不说话,深秋的风淅淅沥沥地吹过,有一缕发吹拂在她脸上,我注意到她的眼神迷迷蒙蒙的,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无神地看着远方,最近她都是这个表情,就像整个人没有了魂,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我救不了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好似站在悬崖边上,衣袂翩飞,裙裾飞扬,只要再向前一跃,便会坠落谷底,消失不见。她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迎着风,看着远方,不知道想起什么,惨白的脸上偶尔还会微笑,没有泪,只有微笑。
我说:“要不然你去也表白一下,看看反应,也省得这样煎熬。”
她的眼睛里有光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想大家以后尴尬。”
“有什么尴尬?杨少红不是也说了吗?她怎么不尴尬?”我说。
“我和她不一样,我会尴尬,我会难受。”
“你怎么知道结果一定是不好的呢,说不定人家郭磊就是喜欢你呢?”
她抬起无神的大眼睛,长长的丹凤眼斜飞入鬓,她微蹙着眉问道:“会吗?如果是,那他为什么不来跟我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无力地试图说服她。
“试了恐怕就更糟糕了,比现在还要糟糕。”
我想说:“现在还不够糟糕的吗?”但是终究忍住了。
高二上的课程就这样结束了,毫无悬念的,沈西泠考得很差,直降了二十名,从中上跌到了中下。一整个寒假,沈西泠都被关在家里温习功课兼反省,我想,她是完全把自己封闭在这个世界之外了,看似自我救赎,实际却是自我放逐。
寒假结束,沈西泠来上课的第一天告诉我,寒假的时候,有一天她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见一个很像郭磊的身影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寒风瑟瑟中,她却忍心没有下去。
“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反正已经不重要了!”她耸耸肩说道。
这场青春的曲折,似乎真的像三月里的一场突兀的雨,说收就收了。此后她刻意地避着他,又恢复了活力,成绩没有再向下掉,一切似乎恢复原样,老师们也松了口气,以为只是青春期短暂的情绪波动,那个让人放心的学生再次归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