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见闻录·其三（1 / 1）
你再次见到唐青枫时，正在杭州五福客栈二楼的厢房里。
时值端午，天晴水蓝。
街道处处弥散雄黄之气，酒味席卷长街短巷，两侧商铺店家各自贩售风俗特产，吆喝声不绝于耳，百姓则拥簇环绕，挑拣买卖，形成熙攘人流，鼎沸热闹之极。
由官府组办助兴的舞狮队在主道前表演，擂鼓声阵阵，狮头伴欢呼鼓掌而起。
你斜斜倚靠栏杆，透过窗户观赏这一场繁华景象，略略出神。
肩膀处被轻轻拍了拍，你回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年轻男子立在你身后，一袭紫衣华丽，发冠束得端正，作唐门弟子打扮，清雅温文，雍容贵气。
此时正微一俯身，对上你略带惊异的视线，眉眼弯弯。
“唐……师兄？”
你愣了片刻，才辨别出眼前来人的身份。
“真是久违了，师妹。”他唇角微翘，笑意更甚。
“师兄怎会在此？”你连忙坐直身子，邀请对方入座，并招呼小二再添一份茶盏。
唐青枫欣然入座，笑道：“处理一些杂事罢了。不想路经客栈时，竟意外看见师妹，便前来叨扰，望师妹见谅。”
“唐师兄客气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试图露出友善温和的笑容来，以表达内心喜悦，可是近日一连串纷杂事物压身，令你内心不堪重负，实在难以维系情绪。
“这面上功夫做得未免太假——看模样，师妹似乎有所烦恼？”
说话间，他展开折扇，那扇以珊瑚为骨，琥珀为坠，扇面斜绘枫叶，艳冶不失清雅，隐有夕照之香，若有似无。
你自然认得那柄扇子，名唤“红叶”，乃铸神谷谷主齐落竹所赠，当初为编织扇坠上的璎珞，你还一度曾出力相助——嗯，这么说也不对，你只是负责跑腿联络天香谢巧樱，让对方施展女红技艺。
而后唐青枫亦得知此事，还向你写信道谢，并随信附赠诸多巴蜀特产大料，你用来做了一次红泥暖锅涮菜，结果在辣得跳脚后，肚子疼了整整三天。
你低头看向茶水，倒映出此刻半愁的眉眼，叹道：“每个人都有烦恼。”
唐青枫却是哈哈一笑，道：“师妹如此见外，倒叫师兄难过。罢了，既然为难，我亦不便过问。”
你闻言，则抬头看向对方，开口道：“慕情死了。”
店家此时将茶水端上，热气腾升，白雾袅袅，屏障般阻隔二人视线。
“东越一事，我也略有耳闻，原本以为那只是寒江城内的家务事……”
唐青枫像是叹了一叹，欲继续开口，却被你打断了：“事情发生之时，我亦在场，可是我却……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钟不忘……”
你没有再说下去。当时的场景堪称惨烈，一条鲜活生命当面消逝，自己却无法阻止，更何况，慕情还是你不多的朋友之一。
你的声音逐渐低沉，隐有哽咽之意。
唐青枫轻呷一口热茶，没有劝慰，只望着窗外熙攘人群，忽然道：“世事无常，乾坤莫测，人之一生正如潮生潮灭，冥冥中自有定数。”
说罢，回头再看向你，又问：“师妹，你可信这句话？”
“事在人为——哪怕命中注定，仍需尽力一搏，方能不负初心。”
你沉思片刻，正色答道。
“是极。”他合上红叶，一副欣慰表情，“而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可……”你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明白你的意思，复又含笑道：“天意不愿成全罢了，纵有遗憾，亦不能阻挡前行之路。况且人无完人，哪怕当世的豪侠英雄，也不见得事事尽如人意，问心无愧，已是难得。”他再以红叶轻敲你的头顶，“曲无忆已重新振作，誓要对抗青龙会，难道我的师妹还会一直消沉下去？嗯？”
“我当然会振作——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拍头啦。”你捂着额头，嘟嘴不满道。
虽稍被疏通，可情绪仍难缓和，你将茶盏捧在手中，没再开口。
唐青枫并不在意这沉默的气氛，红叶轻拍掌心，笑问道：“菖蒲浴兰，端午佳节，师妹怎独身一人，不与亲朋师友相聚？”
“先前一直随万里杀离盟主处理东平郡王府一事，还没来得及重返师门，只好在这儿暂时歇脚。”你老实答道。
“既然如此——”他点点头，眼珠一转，又提议道，“反正难得相遇，不如由我请客，带你去尝尝百味轩新出的甜粽子，入了杨梅，保你喜欢。听说那边还有龙舟赛，又是一场热闹可看。怎样？”
这熟悉的表情令你产生一种微妙的不好预感，恍惚竟好似回到当初在铸神谷的情形……该不会，又要进行什么正面突击的事情吧？希望是错觉才好。
你迟疑没持续多久，便被他那副笑颜打动，只得点头应道：“何乐不为呢？”
※ ※ ※
一路行过清波门，还未至钱塘江码头，便闻得一片锣鼓鸣奏之声，盈沸喧天。
你一边吃着自百味轩买来的粽子，一边随唐青枫沿河岸走去。
远方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数十艘偌大龙舟停留其上，彩旗飘扬，悬于龙首处的巨大红绸被风拉出一线长痕，气派非常。
行道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游客旅人纷至杳来，毂击肩摩，比之城内还要拥挤三分。
旁侧高台上，但见华盖云集，绮罗珠翠溢目，无数婢女焚香洒花，奴仆牵马引轿，簇着中央几名绯衣男子，革履襕衫，自台上巡视环游。
“比可预想的还要拥挤闹热啊，连官府的人都来围观了，好大的排场。”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停留观赏之地，你扶着护栏，不禁感慨道。
唐青枫站在你身后，一手稳稳隔空挡在你的腰后，分出一片空间，免受人潮擦撞。
“赛舟乃余杭盛事，自是万众瞩目。家家户户，男女老幼，皆会来此一观。”
他对你答道，声音却格外低沉，像是被某种物体阻隔在后一般。
你仰头回望着他，只见一张狐狸面具映入眼帘，朱砂夹金粉，勾勒出狭长上挑的眼瞳，鼻子尖尖，嘴巴弯翘出夸张弧度，狡猾非常。
这也是以俊美著称的唐家唐二与你行走闹市却没被各路女性围观搭讪的缘故——离开五福客栈之际，这家伙一本正经地担心自己太过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会吸引不必要的麻烦，故而买了副面具戴上，效果相当不错。
当然了，他也顺手给你买了一副，不过是个白面小猪，被你相当不满了一阵，又因为要吃粽子，就象征性地挂在头顶一侧。
“……不过来得未免太多了些。”
你又听唐青枫补充了一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人潮另一端，一群年轻人正倚栏眺望，皆作红衣黑衫的装扮，应属帝王州之人。
杭州本为帝王州势力范围，距离江南盘龙总舵极近，没想到也能在此地遇见。
唐青枫话中有话，你却不明所以，正待发问之际，西侧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闻声看去，只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户摊贩面前，披绫罗穿锦缎，腰缠一根黄金带，想来身份显贵。他满脸横肉，表情阴鸷，以你混迹江湖多年的看相经验，可以判断他绝非善类。
他此刻正对着摊贩破口大骂，不停摔砸物品，一些碎片弹射四方，险险打向无辜行人。围观群众多有怒意，却似惧于对方身份，不敢开口制止。
那摊主则是一对父女，老父体弱，稚女年幼，自然无力抵抗，只能不停哀求。
混乱中，你大致了解了缘由——又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地头蛇欺男霸女强买强卖之事。
“恃恶行凶，当真败类。”
难得建立的好心情被破坏，你眉头紧皱，伸手不着痕迹地摸向武器。
脚步甫一踏出，一柄红叶却挡在身前，阻了去路，不由疑惑道：“师兄这是何意？”
“对付这种小喽啰，何须师妹亲自出手。”
即便隔着面具，你仍感觉唐青枫在轻轻一笑。
当那名中年男子伸手抱起石块欲砸货物时，衣袖陡然一振，一道细微破空声响起，直掠男人手臂。下一瞬，男人发出一声怪叫，胳膊连带身子朝旁侧歪去，险些栽倒，那块石头也应声脱落，狠狠砸在脚上，怪叫登时变作惨叫。
你在旁侧倒是看得分明，那是唐青枫用一枚飞蝗石打中男人，手法力道角度，皆精妙娴熟。
不过这位唐师兄并未满足于此，十指微动，又似在操控什么，原本跌倒的男人又被带着翻了几个跟头，碰得一声撞在栏杆上。
这下明眼人都发现是有人在暗中出手，一时赢得不少叫好之声。
男人则从地上快速起身，没有惧怕惊慌之意，反而愈发凶悍暴怒，吼道：“他奶奶的！是哪个小杂碎在暗算老子！笑什么笑！是不是你？！”
他找不到目标，只好随便冲着喝彩声最大的地方跑去，伸手便欲逮人泄愤出气。
不料他左脚一抬，右膝蓦地一屈，重心倾斜，直直朝栏杆外跌去，扑通一声，便坠入水中。
唐青枫这才自人群中悠悠踱步而出，与你一同往那父女走去。
“此地鱼龙混杂，还是速速往城内去罢，免得多生事端。”你帮忙将那些货物收拾好，又细心嘱咐道，“不用向我道谢啦，真正帮你们的是……诶，师兄你在看什么？”
你转头看向他，却见唐青枫垂头看着江水，摇头道：“真是运大的家伙。”
随即护栏下便传来一道怒骂：“他奶奶的！就是你这狐狸脸的小畜生暗害爷爷！等着！老子在流杀门里有人！看我上来就把你剥皮——”
男人的喝骂还未完，就被你狠狠扔下一颗粽子，重新砸回水底。
“流杀门残暴不仁，横行霸道，难怪有恃无恐。”你啐了一口，心里却在可惜那颗没吃完的甜粽。
“只怕那姓薛的门主也没他这般狂妄。”唐青枫说完，抬手一指城门，数名流杀门贼人正气势汹汹地赶来。想当初你没少与流杀门结下梁子，自然不惧这些渣渣，正想迎战之际，又被唐二拦住。
“师兄放心，我以前经常暴打他们——这群家伙很弱的，可以轻松搞定！”
你话音刚落，又被红叶敲了下脑袋，“真是傻姑娘，动静闹大的话，可要被那边官府老爷们带去喝茶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头顶的小猪面具被他拉下戴好，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腰身一牵，趔趄踉跄，顿时天旋地转一般被人拉动起来，引发周围一阵惊呼。
身后呼喝追赶声不歇，伴随着唐青枫的笑声一并自风中传来：“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就这样被带着越过人群桌椅，轻功急行，一路飞纵奔逃而去。
眼中的场景化作流光，急速掠过，唯剩身边锦衣之人分外清晰明朗，风采无双，压过周遭颜色，形成鲜明影像，烙在回忆中的旧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