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前尘往事（上）（1 / 1）
黑烟渐渐褪去后隐现的却是墨阑。
他的身形通体透明，身畔坠落一尾蓝羽。他看上去很憔悴，很虚弱，连身形都越来越暗淡，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会被彻底抹去。
"墨阑，你以为佩戴西琳鸟的羽毛我就发现不了你？"慕恒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面色恢复些红润，他浑身依旧泛着血，但显然伤势并未像先前表现的那般严重。
我匆忙向墨阑那处爬了过去，好想抱住他带他远离此处，然而手却在我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穿越了过去，那根本就不是墨阑的本体。
"傻丫头，这只是我一半离了肉身的魂魄而已。"墨阑艰难地对我笑笑，他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那你另一半魂魄呢？还有你的肉身呢？"我焦急道。
"他的肉身同另一半魂魄恐怕还在同黑狱石缠斗着，不知我说的对不对？阿修罗王。"慕恒不屑地笑笑："你为了提炼黑狱之石，铸造无上神器红莲嗜仙剑不惜以身体去抗衡它的威力，却不料被其反噬，困于其中。你的另一半魂魄逃离本体，出来寻帮手，甚至还潜入我黑狱窟冒充婢女妄图..."
慕恒的话未毕，只闻得墨阑闷哼一声，墨阑的魂魄倏然变得模糊，随时就要淡去，我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消失。
"傻丫头，别怕，我只是返回肉身，你好好待着，什么也别做，等我来接你回去。"那一刻，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模糊的面容对我暖暖一笑，然后他的身形就那样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颓然再次跌坐于原地，原来墨阑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丝毫不知他艰难的处境。
"呵，明知他在为锻造神器做准备，你还是在担心他。"慕恒的身体放松下来，跌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不是明知，而是我相信他不会利用我。"我直直望向慕恒，试图以我的眼神告诉他，我根本不相信墨阑会去锻造什么红莲嗜仙剑。
而他的眼底却仿佛跌入深渊般暗淡，为何他会变成这样，哪怕程夏阳只是他的一只魄，也不该是如此。
"不要用那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我，姚熙，现在无可救药的是你。"他深深蹙眉，向我走来，用双手抵住我的手臂："我生来为魔，寿三百六十亿岁，注定终生受地狱恶苦，至今三亿岁，却有两亿年用来爱你，而墨阑却在这数亿光阴中只将你当作一个令他好奇又觉好玩的自然生灵，你到底爱他什么？"
"慕恒，你知道你同墨阑有何区别么？"我只得苦笑，此人已经不是我认识的程夏阳了。
"什么？"
"墨阑永远不会将自己的爱看作理所当然。"我冷然一笑，继续道。
"我也曾因为他的失踪而负气离开，但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做打算。他不会为了保护我而不顾族人的安危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因为那样我会难过。他也不会为了要同我在一起，而眼看着我去死亡，去遁入轮回，再用自己的一魄去投胎陪伴我，因为那样于我无益。慕恒，绯宿月显然对你有忌惮，而一千三百多年前她却能擅闯天界杀了我，难道不是你默许的吗？你为了和我在一起，宁愿杀了我。但是你也有想到绯宿月恨我恨到入骨，将我的魂魄打得支离破碎，而你所做的也是同帝释天一样，事先使用某种术法，将我的魂保护完好，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一席话毕，慕恒的面容由震惊转为苍白，再从苍白变得面如死灰，最后干涩的喉咙只挤出几个字。
"姚熙，你变聪明了。"
看到他这样，我很难过，一刹那的灵光，骤然的清明，让我有了这份猜测，而没想到，这样的猜测竟是真的。慕恒还是程夏阳，在我知道这一事之时，早已分不清楚这两个名字。慕恒显然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而程夏阳却实实在在陪伴我多年，是我那一世喜欢过的人。
"姚熙。"沉浸于悲伤的这一刻，慕恒倏然将原本抵在我双臂的手覆到我脸上："我想让你想起一些事，一些被墨阑掩藏的过去，倘若你知晓这些还能认为他如此美好，那我便认输了罢。"
"什么？"我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还未缓过神来，脑中却被搅得如同翻江倒海，我感觉无数记忆随着翻滚的潮水被冲刷至海面，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继而被完整拼凑，一幕幕呈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月色中一片汪洋大海，那里是我记忆初始的地方。
当我产生意识这个东西时，正置身于一片宁静的海面上，当空一轮明月飞彩凝辉，群星璀璨，而我还只是空气中凝聚在一起的无数小尘埃，悠扬地漂浮在海面上，渺小而生动。
然而海面并非一直那样平静，偶尔也会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每当一个海浪将我打散，我又会重新汇集成一片尘埃团，每次重聚我会安慰自己，那只是又一次洗礼，大海不会真将我打散，它只会孕育我。
"父君，你看这小家伙好可怜啊，都快被浪打散了。"我听到一个天真无害的声音，很奇怪，我竟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语言这类东西。
你才要被打散呢，我不能说话，内心却愤愤然，竟然头一回见面就诅咒我，真不懂礼貌。
"慕恒，别管闲事，阿修罗王快来了，走。"那个被称作父君的人催促道。
两人渐渐远去，而所谓的阿修罗王却未芮临，我只瞧到远方一团移动的黑云下雷电噬嗑，似乎预示着某位高人正同我此处打了个擦边球，阿弥陀佛，今日不用怕被雷击了。
我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空中的鸟儿，水中的游鱼，一切我所能接触到的生灵，我仿佛都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并从它们口中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这是一处叫凡间的地方，听说陆地上有种叫猿人的生物喜欢用石头打猎，用动物皮毛做衣裳，我很好奇如此聪明的生物长什么样，很想去陆地上看看，但我不会走路也无法挪动，我只会在这片海面上静静地飘浮，不会飘得太远，也不会沉入海底。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看到它，但是须得等上几日。
"小灰尘，你怎么还在这儿？"是上次那个小男孩儿，七八岁的模样，小小年纪却喜欢穿一身黑。
"我没办法离开这儿，但我好想看看那个叫猿人的生物，哎。"这时我已经会说话，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对人倾诉自己的苦恼。
"这还不简单，我替你抓一只回来。你等着！"小男孩儿慕恒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其实我想说不用这么麻烦的，因为等到满月之夜，我似乎就能召唤任意我想召唤的生灵过来。
我在海面上继续等了小男孩儿数日，但他始终未回来。真是不讲信用，我心中暗自负气。
月圆那日，万里无云，这样的日子正适合召唤那奇怪的生物，我心中默念与生俱来便学会的咒，无数微小光晕如同凝聚在一起的萤火虫，而光华褪去后，一只全身长毛的怪物出现在海面上，手舞足蹈地，扑腾。
糟糕！它不会游泳！
驱散咒念出，长毛的怪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它身上被海水冲刷下来的几根浮毛。
"年纪还太小，但已成雏形，勉强还能在月圆之夜通灵，再养个数千年，多吸些日月精华，便能化为人形，离开此地，或成大器。"海里突然冒出个美男子，眉眼如墨画，面若桃瓣，黑色长发及膝，声音也很低沉的男子，他如此好看，幽黑而泛着淡紫流光的眸子仿佛能讲你看透，若是我成人形，此刻应该会脸红吧。
"你是谁呀？"我呆呆地问道。
美男微微怔忪，显然没想到我已会说话，继而狡黠笑道："阿修罗王墨阑，你的父亲。"
"我是日月灵气所凝聚而成的自然生灵，我才没有父亲。"这个世界好可怕，不是有小男孩儿骗我说要替我抓猿人，就是有男子说是我的父亲。
"那往后便有了。"墨阑丝毫不理会我微不足道的抗议，并在我的周身覆了层结界，仿佛在说，此处尘埃，归吾所有，生人勿近。
设下结界后的每个月圆之夜，是墨阑来探望我的日子，他会给我浇浇水，度些修为，水是光明城圣水，能让我的五识愈发清明，阿修罗王的修为则能让我快速成长，早日成形。
但是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很无聊的，白天在海面上晒晒太阳，夜里头仰首望月，倘若那团尘埃还能称为首的话。
于是终于有一日，小男孩慕恒又出现了。
"对不起，小不点，最近我们魔界发生了些大事，所以我才这么晚赴约，不过我将猿人给你带来了，你瞧。"他从背后倏忽拎出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怪物。
"它好小诶，同我印象中的猿人不一样。"我满腹狐疑。
"它是猿人宝宝，它的父母在狩猎时落了单被野兽咬死了，现在只剩下它一个。"慕恒将猿人小心翼翼捧了过来，欲让我看清楚些，却不料触碰到结界，反被弹出数尺。幸而猿人宝宝被他抱得紧紧的，并无大碍。
''你没事吧？"我欲靠近，但是身体没有行动能力。
"我没事。"他从海面上爬起来，抱着小猿人再次挪了过来："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好呀，叫什么好呢？"
"他这么黑，就唤它为小黑球如何？从今往后我是它爹，你是它娘。它就不会再孤单了。"
听到小黑球将不再孤单，我自然高兴，便欢呼雀跃起来："好呀，好呀，可是爹娘是什么呢？"
"爹娘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我们和小黑球永远在一起。"小慕恒会心一笑，那笑容如此熟悉，可不正似白日里的阳光那般温暖么。
我莞尔，用力点了点头，虽然在他眼里，只能瞧见一团尘埃微微散开又聚拢而已。
于是慕恒将一只手覆在我的额上，下一刻我感到周身一暖，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体内。慕恒说："我将我的一只魄留给了你，你要记得我们今日的诺言。"
那次之后，慕恒时常来探望我，带着我们的小黑球。
很久以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那时的总是对我散发阳关般笑容的他却是极其孤单的。
他的母亲同阿修罗私通，产下一子，名曰侯慕鸩。他父亲知晓此事后亲手将他母亲杀死，而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被那阿修罗带回了光明城。
他的父亲因此事怀疑慕恒也并非亲生，对他愈发淡漠，甚至不管不顾。
就在一日他父亲看这儿子越来越不顺眼预备除之而后快之时，魔界发生了件大事，阿修罗王单挑老魔君一举成功，老魔君不堪其辱，自杀了。
慕恒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而我也始终不敢告诉他，杀了他父亲的人是我的父亲，墨阑。
然而慕恒似乎对他父亲的死并未显现太大反应，那日他如往常来陪伴我提及此事时，只是一脸的寡淡清冷。
我想，他是麻木了罢，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孤独。
"慕恒，你还有我，还有小黑球。"彼时我轻柔道，我想给他最大程度的安慰。
慕恒苍白的小脸浮现出一抹红晕，眼神也清亮了许多，他灿烂一笑用力点头，如同七月骄阳，纯真炙热。
往后他总是说，我是他阴暗生活中唯一一抹阳光。
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过了一千年，在慕恒的陪伴墨阑的呵护下，我茁壮成长，日趋成形。
终于在第一千年零一日的满月夜，我化作人形，冲破了结界。
"从今日起，你叫舍脂，是我阿修罗王的女儿，此后随我携手天涯。"这是成形后墨阑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刻，我紧紧抓住他伸向我的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何为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