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梅岭一案(一)(1 / 1)
我已经哭晕在厕所。风吹云动,最先感觉到天气变幻的不是树叶,是鸟窝。
在朝堂这座大林子里,最先感觉到风向不对的就是安之恒之类的朝臣。
在后院中,安夫人偶然提起,“听说皇上最近经常斥责祁王。”
事情连安夫人一介女流都知道了,可见朝廷之上已然暗流涌动。
祁王被禁足王府的消息比安素瑶想象中的要快,赤焰军走了只有两个月,皇帝已经多次召见悬镜司夏江 ,次数多到安素瑶进宫给静嫔请安都能碰到。
祁王禁足王府之后宸妃便病了,原来宸妃但凡有些病痛,皆是太医院两三个太医围着。
而今时,太医院只是开了一些修身养气的方子,还得要静嫔给宸妃把脉。
安素雅守在关雎宫外,见静嫔诊脉出来,问道:“母亲,宸妃的病怎么样了?”
静嫔往里面看了看,微微叹了一口气,“老毛病,忧思成疾。”
她拉着安素瑶往芷萝宫走,路上让宫女远远地跟着,“不知陛下为何,”静嫔看了一下四周,接着说道:“为何发难祁王,他原先最是倚重这个孩子的啊”
安素瑶低头不语,梁王为何禁足祁王,她最是清楚的,而且她还知道祁王不光是禁足这么简单。
静嫔见安素瑶眉头紧锁,又安慰道:“素瑶,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养胎,朝堂之事你不要管,也不要担心。”
安素瑶乖顺地点头,纵使她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一天夜晚,她展开萧景琰給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上面写道他在东海生活地很好,十分想念她和孩子,也担忧上战场的林殊,不知道祁王兄怎么样了。
安素瑶将信放在胸口,久久不能平静,忽而听到院中一阵骚动。
锦瑟扶她出门一看,前院中安之恒匆匆穿上了朝服就要出门去。
安夫人提着裙子,强行把他拉住,道:“你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去宫门外跪着吗?你以为皇上会见你吗?”
安之恒把夫人的手甩开,道:“你懂什么?!祁王突然被投下天牢,赤焰军突然就成了叛军,这些难道还不够我去跪宫门吗!”
安素瑶一阵恶心,扶着廊下梁柱干呕了起来,安夫人着急过来,道:“你怎么出来了。”
安素瑶的眼只盯着安之恒道:“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宫里传来消息,祁王连夜被抓下天牢,王府众人无一例外。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还有皇上,皇上还在养居殿大声呵斥,说赤焰军是乱臣贼子。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进宫去。”
安素瑶听到这番话头都要炸了,安之恒匆匆离去的身影摇摇晃晃不清晰,她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梁王没有召见安之恒,没有召见言阙、黎崇、柳羡,没有召见除夏江和谢玉之外的任何朝臣。连续好几天,梁王在养居殿大发雷霆,见人砸人,见鬼骂鬼。
最终,梁王下令将西境十万大军调来为谢玉和夏江所用,梅岭一役,箭在弦上。
安之恒协同几个御史台的言官为祁王和赤焰军喊冤,却被梁王骂个狗血喷头,当场用了庭杖之刑。
安之恒是个书生,二十板子打下去就要了他半条小命,当即晕死过去。
晕死过去都算好的,还几个醒着的,拖着半条命又喊道:不公!不服!
梁王气得拔了御剑冲下来,幸好高湛拦着,才不至于当即人头落地,而喊冤的那几人全部被投入天牢,或者刑部大狱。
短短半月不到,天牢和刑部大狱人满为患,连不审案的大理寺监狱也都关满了朝廷命官。
这些人内敛的是上书为祁王林燮鸣不平,冲动一些的武将竟然提着刀剑直接跪在梁王的面前,高喊祁王贤明,林帅忠贞。
而梁王此时越是有人求情就越生气,“哈哈,哈哈,哈”梁王又拿着一份奏折扔在地上,“还说没有结党,还说没有异心!这满满的奏折都是为他求情的,还有拿着刀剑直接逼到朕面前来的!这不是架空朕是什么!”说完将奏折全部扫在地上,高湛带着一屋子太监惶恐地跪下。
“你说!”梁王指着满地的奏折,对高湛说道:“他的眼中还有没有“君父”二字,满朝文武竟有大半以祁王的意思马首是瞻。这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他萧景禹的天下!”
高湛瞄了一眼散落一地的陈情书,有的竟然还是血书,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这一份份奏折就是送祁王和林燮上路的闸刀。
安素瑶自知无力回天,谢玉已经出发一月之久,梅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金陵,那时赤焰军和祁王勾结意欲逼宫的罪名就会坐实。
她偷偷找到蒙挚,请求他能否帮忙让她混进天牢看祁王一眼。
蒙挚此时还不是禁军统领,只是一名领将,他也知道靖王府和祁王关系匪浅。
“王妃,我此时帮你进去,要是被人发现了。靖王殿下也难逃干系”
安素瑶知道蒙挚是为了自己好,但是现在她一个女子能做的实在不多,只能将祁王的临终之言转达给萧景琰。
“蒙将军,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清现状吗?我与祁王殿下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安素瑶说着就要给蒙挚跪下。
蒙挚哪里受得起这个礼,赶紧扶起安素瑶,叹了口气,“好!我想办法,你在国公府等我消息。”
安素瑶惴惴不安地等着,终于在一天深夜等到了蒙挚的消息。
好在这时是冬天,安素瑶穿着男装披着披风,肚子也不是很明显了。锦瑟不能跟着去,由蒙挚守在牢外,安素瑶自己一人拖着肚子慢慢走进冰冷的天牢。
她知道,天牢寒冷金陵寒冬最是彻骨,没有炉火难以过冬;
她知道,萧景禹是文人皮骨,定然受不住这样寒冬雪意;
她知道,虽然没有被提审,但萧景禹肯定也受了不少罪。
没到天牢之前,安素瑶想象过很多她与萧景禹的对话,或愤恨,或无助,或妥协,哪怕是痛哭流涕,她都想到了。
却没想到真的见到萧景禹的时候,他瘦削的脸在铁窗外的月光下,竟然笑了。
“素瑶,看来过些日子,我就能当叔叔了。”
只这一句,就让安素瑶跪坐在监牢外面,泣不成声。
祁王仍身姿挺拔,端坐在牢房里,柔声道:“天牢里面很冷,你可有多穿一些?”
安素瑶哭着点头,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景禹,我的披风给你好不好。”
萧景禹笑了,“我在这里,内心血液翻涌,并不觉得冷,用不着披风。”
安素瑶看着萧景禹云淡风轻,就犹如在王府闲话家常一样,一时竟想不到要说什么。
问问祁王的临终遗言?罪未坐实,这样问未免太残忍。就这样离开?可她好不容易进来,不能就这么离开。
萧景禹看着她纠结的样子,哈哈一笑,道:“素瑶,不要担心我。你今日前来,想来不能待很久吧。可否帮我一个忙。”
“景禹你说,任何事情我都全力以赴。”
萧景禹摆摆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的王妃关在转角过去的灵字号,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她。”萧景禹顿了顿,目光黯淡下去,“说我没有照顾好她,对不起。”
安素瑶点点头,站起身便要走,萧景禹又叫住了她,笑声道:“李媛胆子小,可不像你。不要哭了,当心吓着她。”
安素瑶破涕为笑,擦干了眼泪,慢慢走到灵字号。
只见李媛躺在破草席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王妃”安素瑶唤了一声,李媛没有反应。她眯着眼睛,见李媛面色蜡黄,形容消瘦,十分痛心。
“王妃,我是安素瑶。祁王叫我来看看你。”
这时李媛才艰难的展开眼睛,她只见过安素瑶一面。此时安素瑶又穿着男装,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良久,李媛才慢慢起身,“靖王妃?”
安素瑶欣喜地点头,“王妃觉得身体怎么样?我看你好像消瘦了很多。”
李媛摇摇头,“我很好,你见过祁王殿下了?他怎么样?”
安素瑶想了想,道:“他很好”
李媛扯着嘴角,“他怎么能好。”她像是走不了路,爬着到了安素瑶面前,道:“我最是了解他,他是心灰意冷了。”
如此,安素瑶不知道该说着什么好。她低着头,沉默不语,突然看到李媛的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她大吃一惊,“王妃,难道,难道你怀有身孕?”
李媛手一顿,“没有。”
安素瑶扒着栏杆,低声说道:“王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怀孕了?”
“......”李媛没有反驳。
安素瑶焦急地说,“你有没有跟祁王说过。”
李媛一听祁王,立马凑近,厉声道:“不要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了我有身孕,肯定面见皇帝陛下,按照他的性格,定要与陛下争执起来,到时候情况无法收拾。他现在已经身陷囹圄,我不想他再罪加一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媛看了安素瑶一眼,又闭了嘴,背着她没有说话。
安素瑶知道李媛现在谁也不相信,她沉声道:“王妃还在等你的娘家--平阳侯能救你出去吗?”
李媛冷声道:“父兄不会弃我不顾,我要拼尽性命保住祁王血脉。”
安素瑶摇头,“平阳侯当然不会弃你于不顾。只是,平阳侯远在山西,空有爵位并无实权。他们怎么帮你”
等平阳侯赶到金陵,就只剩尸骨可收了。安素瑶心里想着,却没忍心说出来。
她说的这些,李媛怎会不知道,只是她现在还能相信谁。
安素瑶见李媛的神色有些松动,刚要开口,蒙挚跑了进来,道:“靖王妃,快走!悬镜司的夏春来了。”
安素瑶看看了李媛,又望向寒字号监牢。
“王妃,你相信我。凭景琰和祁王的情义,我一定帮你,帮你保住这个孩子”她紧握住李媛的手,又重复了一遍,“相信我。”
萧景禹说的没错,李媛向来胆子很小,在王府小厨房的婆子要杀鸡熬汤,她连看都不敢看。
可现在,李媛必须坚强,为了萧景禹,为了孩子。李媛看着蒙挚扶着安素瑶匆匆离开天牢,她自己跌坐在地上,捂着脸默默留下泪来。
谁能救李媛?现在皇上谁的话能听的进去?
不,这事不能求皇帝,安素瑶心想。
现在萧景禹已经是梁王心里的一根刺,萧景禹的孩子在梁王的眼里就是祸害。
营救之事必须偷偷进行,只是她现在该去找谁帮忙!
蒙挚?他现在职位不高,要救下李媛简直不可能。
言阙?他前日刚被梁王禁足侯府,由禁军看守。
还有谁,安素瑶敲敲自己的脑袋。
书里怎么写的来着,我该去找谁啊。
安素瑶拿出萧景琰的信,自言自语道:“景琰啊,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在房里转了又转,在房间一角看到一方古筝。
她自然不会弹,当初只是拿来当摆设而已。
对了!
安素瑶突然想到一个人,他不参与朝政,身份高贵,地位非凡,若他能有一丝怜悯之心,李媛就能获救,顺利诞下孩子。
她叫锦瑟准备了笔墨,一封书信用尽她能写出的所有汉字。她将信用蜡封好,递给锦瑟,道:“这封信十分重要,你定要亲手交到纪王手上。”
锦瑟领命,到了第二天清晨天趁还未亮,她悄悄赶到了纪王府。
安素瑶将信送给纪王好些天,并没有收到回信,但好在纪王也没有告发,她决定再等几日。若是再没有回音,她就另寻出路。
安素瑶这些天心神不宁,梅岭的事已经传到京城:七万军士,全部屠尽,无一生还。
监牢里哀鸿遍野,自己撞墙而死的,被梁王下令处死的,不计其数,一时间整个金陵城血流成河。
林燮和祁王勾结谋逆,只差一纸诏书。
宸妃听到消息时当场晕了过去,几天几夜没有醒过来。安素瑶陪着静嫔守在关雎宫里,静嫔也是偷偷流泪,为宸妃诊脉时手都是抖的,想到伤心处,直接伏在桌上流泪。
事到如今,最冷静的竟然是安素瑶。
安素瑶这几日留宿芷萝宫,她又是一夜未眠,静嫔也是凌晨才昏睡过去,她早起等着静嫔醒过来,再去宸妃宫中看看情况。
“素瑶,我出宫不方便,请你代我去林府看看晋阳公主”静嫔走在关雎宫的路上,对安素瑶说道
安素瑶点点头,“我知道的”
还未走到关雎宫,一个宫女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静嫔的面前,哭喊着,“娘娘,你快去劝劝长公主吧”
静嫔一愣,“你说什么?晋阳公主怎么了?把话说清楚。”
那宫女抹了一把眼泪,道:“长公主现在拿着先皇赐的青霜剑在朝阳殿跟皇上吵起来了。”
安素瑶一惊,静嫔这边已经呆住了,她晃了晃静嫔道:“母亲,晋阳公主性情刚烈,我怕她会做傻事,你快去请太奶奶,我现在就赶过去。”
静嫔现在还未反应过来,只愣愣地说“好,好”
安素瑶这边已经让锦瑟扶着,快步往朝阳殿而去。
她心里想着,快些,再快些!
只要能抢在前面,晋阳长公主就不会死,只要能赶得及。
眼看着朝阳殿就在眼前,安素瑶挣脱锦瑟的手,提着裙子跑了起来,一步一步她从来没觉得朝阳殿有这么遥远。
等到她跨过门槛,却正好看到:
晋阳公主的青霜剑,在自己脖颈上一抹,
紫色的衣裙纷飞,血光四溅。
安素瑶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晋阳公主的身子慢慢倒下,那一刻众多情绪和身体的疼痛,有恐惧、悲伤、哀恸、不甘......
让她嘶吼出来,“不要啊——————”
那嘶吼震天,最后化成哭喊。
禁兵从安素瑶的身后跑进来,朝阳殿一时乱成一锅粥,没人注意安素瑶仍趴在地上,锦瑟连跪带爬进来,看到安素瑶的裙下流出滚滚鲜红。
“王妃!”锦瑟扑到安素瑶的身边,此时安素瑶已经没有知觉。
安素瑶听到太监宫女的尖叫,禁兵的铠甲和佩剑碰撞的声音,直到听到锦瑟的哭声。她才感觉到自己身下一阵阵温热,衣裙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能感觉到,慢慢流失的,不光是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她这一世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