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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三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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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春暖花开的时候,滢台小镇西面大街,一间挂着“百草堂”匾额的医馆悄然开张。馆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坐诊大夫却是那半老徐娘的妇人,并一个杂役小伙,虽未刻意宣扬,但在这个四邻皆友的小镇里,仍颇为显眼。

滢台镇,又名章滢台,地处里罗、滇越与陈唐三国交界之处的不毛之地,本属陈唐国境,作流放重犯之用。相传一章姓将军被流放至此,不忍家人随自己黄沙埋骨,合举家之力,斩杀了押送的衙役,以马匹为食,饮马血为生,最后竟在沙漠深处打出了水井,建起了绿洲。

陈唐国几次派兵征讨,沙丘随风不断改变形状,他们根本找不到敌人的方向。而章家军又常常无赖偷袭,频频得手,害得大军苦不堪言,屡战屡败。再加上沙漠中的恶鬼热风,遇者则死,葬身沙漠之众不计其数,最后索性放弃了这块土地。

章家军则借此大肆练兵、生产,日渐强大,亦渐渐成为那些见不得天日、隐姓埋名之士的庇护所。

一年成聚,二年成邑,待到柳色青青,翠色葱茏之时,不知不觉间,这里已被人称作章滢台。

傍晚,烈日褪去温度,地面迅速散热,正站在院外,望着家家户户屋顶炊烟若有所思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娘子……”中年男子将手中的狐裘轻轻披在她肩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笑,似细细回味先前那两个字的称呼般,半天又才开口道:“这都两日了,上门问诊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样下去可怎么活?要不还是让为夫重操旧业吧!”

锦颜一把拍开揽在她腰间揩油的大手,顺势提起他耳朵,道:“这里四邻相顾,鸡犬相闻,你若作出出格之举,日后我们还怎么立足?”

说完,又凑到他耳边恶狠狠警告:“还有,若非必要,不准叫我娘子!”

直把千河痛得嗷嗷叫,嘴上便宜却半分不肯落。

“娘子快快松手,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偏杂役小伙正收了店外的牌匾扛进屋,见状,不免义愤填膺道:“老板娘,伙计我说句话你别不中听,纵使你有医术傍身,可女人谁不得讲究嫁鸡随鸡、出嫁从夫。日后我若是讨房媳妇这般凶恶,看我不打得她规规矩矩,能遇上掌柜的这样不计较的夫君你就知足吧,莫要太恶啦!”

千河悄悄朝小伙计竖起大拇指。

锦颜无言。

小伙计扛了牌匾继续往院里收,匾上刻了两行字:治疑难杂症,收名贵药材。

阿魏,你到底在哪里?

沙漠阿魏,一生仅开花一次,开花时割其茎部,流出药液,凝结成块,成药。传言能治百病,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奇效。

这便是他们跋山涉水,穿越那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陈唐沙漠,深入这沙漠腹地的目的。

一路的艰难险阻挡不住她坚定的脚步。

“羽哥哥,等着我,锦儿一定会找到它,治好你!”

--

锦颜找到他们,是在半年前……

话说坠崖当日,岑焕之祝灵蓝与众义士等在滇越边城接应,始终不见人来,便潜入云祁山,却发现里罗大批军队集结,正准备到崖底寻人。

二人于是率先下到崖底,希望能抢先一步。结果,他们在崖底找到了高阳羽,而锦颜,则因为挂在树上,未被二人发现,终被朱暊救回。

故国江山易主,新君手段毒辣,斩草不留根,滇越已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二人只好带着奄奄一息的高阳羽投奔隐居翠微山的旧友念空老人,这一住便是两年。

念空老人银须鹤发,避祸于翠微山十余年,身边只得族中唯一血脉,小孙女珊儿相伴。

得两人诸多协助,搜罗不少精贵药材,耗去岑焕之十年功力,日日施针,祝灵蓝亦用了近半年才让高阳羽自昏迷中醒来。

可惜,毕竟从那么高的山顶跌落,筋骨尽毁,虽捡回一条命,胸部以下却变成了死肉,他瘫痪了。

高阳羽刚自梦魇醒来,又陷入更可怕的梦魇。

他宁愿死,也不愿这般苟延残喘存活于世。身体不能动弹,他并不在意,他只惧怕自己成为再也无法保护锦颜的存在,再不能与她并肩。

所以,在义父带回“锦儿失忆,夫妻感情甚笃”消息的那一日,他欣慰地解脱了。

失去了内力,他连一招刺死自己也做不到。只好扯下盖在身上的薄被,一层一层缠绕住自己的口鼻。

眼前越来越黑,又越来越亮,他在虚无中与锦儿道别:锦儿,请原谅此刻离去的我,愿你今生忘却所有烦忧,喜乐安康,羽哥哥在路的尽头等你,永远,永远……

他没能如愿死去,因为那个叫姗儿的姑娘。她骂他是懦夫,草菅人命。原来那样明快的小丫头,竟也有和他差不多的过去,幼年便遭遇了灭门惨祸……

她骂得对,他糟蹋了义父的十年功力,伤透了义母的心。没错,义父义母如养育亲儿子般养大了他,他不能让他们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他必须活着,为了他们。他不死,他们便不会绝望……

他再不提死,也开始修习义父的内功心法,让大家放心。

他平静地苟活着。

只愿,此生再不与她相见!

奈何又传来她被劫持,下落不明的消息。待义父探得她是自己设计离宫,与江湖上号称“微澜公子”的男子同行,安全无虞时,终放下心来。可又得知,她穿山越岭、风餐露宿,竟一路打探着他的消息。

一年前,得知他有可能身处蓬莱郡海上的一座孤岛,便驾船出海,遇上风浪,险些葬身鱼腹……

半年前,行至邢县,竟误入黑店,险些没被做成人肉包子……

他不能动弹,事事依赖他人,甚至不能控制自身的排放……他再也不是她心目中的羽哥哥,他是多么多么害怕被她看到这副样子……又多么多么害怕见到她眼中的悲伤……

可是,放她在外奔波,他不忍心,见她为他受苦,他更做不到!最后,他还是让义父向她透露了消息……

她终于找来了。

这半年,他虽故意疏远,处处刁难,她却始终在他抬头能见的地方。

曾经,他那么那么贪恋她的手心抚过他受伤的身体,如今,这残躯叫嚣着要她的抚慰,他却用卑微的自尊作借口,阻止她的靠近。

她要替他清理污秽,擦洗身体,他冲她大叫,要她滚出去。

她哀伤地问他:羽哥哥是嫌弃锦儿了吗?

傻瓜!你永远是羽哥哥心间最耀眼的珍宝!要你做那样的事情,羽哥哥怎么能够?羽哥哥嫌弃的是自己!是羽哥哥没保护好锦儿,羽哥哥再也不能保护你了啊,我的锦儿……

他逼她走,揪着自己的心伤害她。他看得出,随她一起那位微澜公子对她甚是在意,当能护她周全,虽干的是妙手空空的营生,算不得正人君子,可比起他这个偷生之辈却强了不止百倍千倍……

她终于走了……

他应当欣慰,思念的矛盾与痛苦却也在那一刻铺天盖地袭来。若是有她的日子还余一丝色彩,如今,半点也不剩了,他的世界混沌一片。

“锦颜姑娘是去替你寻一味神药,祝前辈说那是你唯一的希望。”

锦儿走后,他木然等死不知今夕何夕的某天,姗儿姑娘这样告诉他。义父义母虽竭力隐瞒,但姗儿姑娘认为应该让他知道,她是这样说的:我虽然喜欢你,但我知道你爱的人是锦颜姑娘,听闻此去凶险万分,她对你的付出我自愧弗如,若他日你们结成秦晋之好,我衷心祝福你们。若,若你并不愿……我会终生陪伴你,伺候你……

傻丫头哟!

何苦呢?难道是觉得我欠你们还不够多吗?

高阳羽,你个懦夫,当日为何不勒死自己?

锦儿,你怎能不懂羽哥哥?羽哥哥不需要站起来,不需要四肢健全,羽哥哥只想要你好好的,只愿心间留驻的,永远是锦儿的笑颜!

--

“怎么,又在想你的羽哥哥?”

沙漠的月亮格外明亮,莹白的月光洒下来,为她罩上一层柔柔淡淡的纱衣,仿似误落凡尘的九天仙子一般,如梦似幻,令他有片刻的眩晕。

朱唇轻启:“这沙漠阿魏毕竟只是传言之物,就算真有,也是千金难求之物,想要坐等别人上门售卖,怕是渺茫得很。我们还是得亲自走一遭,深入沙漠,早一日找到,便早一日解了羽哥哥的痛苦!”

千河上前拽了她往屋里走,又关好门窗将凉意都阻挡在外,才开口道:“这事急不得,待我四处打听打听,先打探出这神药的位置,到时咱们再跟一路商队前往。毕竟是神药,不便明目张胆四处打探,咱得迂回着来,你可别着急,慢是慢一些,总好过两眼一抓瞎,累死饿死在沙漠中。你想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别说神药了,神仙也救不了高阳羽!”

锦颜沉默,算是认同。

千河说的没错,这沙漠不比城市,冒然前往必定死路一条。能不能取得神药,或者说能不能在沙漠中活下来,除了万无一失的安排,还要看个人的造化……

羽哥哥,你且耐心些……

找到羽哥哥,是在半年前。

在锦颜苦苦寻觅一年多,将近绝望之际,得到了义父义母的消息。

他们一路舟车辗转,快马加鞭到达翠微山时,将将赶上一场葬礼。

逝者是义父的老友念空老人,而令锦颜大跌眼镜的是他的死因――他竟是被亲孙女气死的,原因是那名叫姗儿的姑娘不接受祖父安排的亲事,执意要嫁给瘫痪在床的羽哥哥,导致老人家一时气血攻心,爆了血管,由于发现较晚,连义母也回天无力。

羽哥哥不能动弹,拒绝她的照顾,甚至拒绝她靠近,姗儿姑娘则视她如仇敌,初至翠微山,锦颜面对的便是这般尴尬的局面。

就算是活到八十岁的老人中风瘫痪亦自觉不可接受,何况那样俊逸不凡的羽哥哥,吃喝拉撒皆须依赖他人,对他来说,必定生不如死。她懂!

她想照顾他,她想像以往每一次他受伤时那样照顾他,直到他好起来。可她明明也知道,那么高摔下来,能活着已非常不容易……她小心翼翼掩藏好悲伤,在她心中他永远是最初的羽哥哥!

可羽哥哥还是狠狠赶她走,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他一定不愿被她看到自己最糟糕的样子,可羽哥哥啊,你当相信,不管怎么变,你始终是我最亲最爱的羽哥哥啊!

羽哥哥始终不让她近身,最终,还是由姗儿姑娘替他梳洗整理。

在她缺席的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是姗儿姑娘精心照顾着羽哥哥,对她,锦颜唯有感激。一个云英女子,甘愿摒去羞涩,日日贴身伺候羽哥哥两年之久,这份情意与付出,亦令锦颜惭愧汗颜。

而这份牺牲,与念空老人的一条性命,想必也将成为羽哥哥一生也放不下的债吧……

瞬息,万变。

羽哥哥,我们终是回不去和风谷了吗?

若你能就此远离我,远离那些与我如影相随的噩运,娶一房媳妇,生一堆娃娃,平平淡淡,安稳度日,也好。

就如你所祈愿的一样,锦儿也只愿你好好的!

相隔两年,擅长养生驻颜的义母也显出了老态,该是为羽哥哥操碎了心吧。

义母自责:两年了,义母每每与羽儿诊治仍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丰神俊朗的羽儿……都怪义母无能……

没有其他法子了?羽哥哥就这样毁了么?

锦颜还是不愿接受。

娘俩暗自垂泪。

义父却突然开口:“年轻时曾听闻一味神药,长在沙漠里,一生仅开花一次,开花时割其茎部,流出药液,凝结成块,成药。传言能治百病,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若传闻不虚,取此神药,再设法以功力将药效贯通羽儿的筋脉,或许有一线生机……”

“若真有此药,倒可一试,可莫说你,就连我终日与药材打交道,也不曾有幸得见那名为‘阿魏’的神药。”

“陈唐国沙漠腹地有块绿洲,与世隔绝,不通人烟,极少为外人知,待我去探他一探,若能寻得,岂不皆大欢喜。”

“义父,您留下来保护义母和羽哥哥的安危,这一趟就由锦儿去吧。”

“胡闹!就凭你?且不说那沙漠变幻莫测,能活着找到绿洲的人少之又少。就说这一路的劳顿,你一姑娘家家也吃不消!”

当晚月黑风高之时,千河领着她悄悄摸出山,待五日后义父的信鸽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进了陈唐国境。

或许是苍天也怜恤他们一番诚心吧,如今,他们终于站在了章滢台的土地上。此刻,锦颜再次仰望苍天,诚心祈祷:若能顺利找到神药,治好羽哥哥,锦颜愿用余生性命交换!

“咕咕”的声音拉回锦颜的思绪,窗外,果然是义父的信鸽。

信上是义母熟悉的笔迹,除了告知一些羽哥哥的日常,也捎带一些里罗的近况。

这两年,里罗国君励精图治,大行廉政,杀奸佞,重贤能。短短两年,已令经济繁荣,政治清明,人口大增,一扫先王在位时的萎靡,一片太平盛世。

这些锦颜两年间或多或少都有听说。

义母的信中说,义父探来的种种迹象显示,里罗王又要微服出巡了,而这次,目的地极有可能是翠微山下她曾出现过的小镇……

这两年,她前脚走过哪里,他多半后脚就到,说是巧合,就连锦颜也不相信。可,即使他真是为她而来,又如何?他与她,不过是月老打瞌睡时牵错了线……

义母甚至还将他宫中两年多不曾有子嗣归结于她,义母似乎有意替他说话,她当然知道义母是为她好,可他,终究不是她的良缘。更何况,义母也太看得起她了吧。锦颜认为,他不肯多生子嗣,应该与他夺位时的惨烈分不开吧,或许他只是不愿见孩子们像他那样手足相残。

他应该是爱煦儿的吧!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迁怒煦儿,多少令她安慰、感激。只是,这样的呵护备至,于煦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煦儿,娘亲此生无颜再见你,揽你入怀,亲吻你可爱的小脸蛋……愿这清风带着娘亲的思念与祝福,轻送至你身边,伴你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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