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年(1 / 1)
中国人习惯将春节称之为“年”。
“年”是什么?神话传说中,年是一种怪兽。现实生活中,年是一道关,所以,又称之为年关。
年关将近,家,就成了想得最多的一个字。想家,有难过,有欣喜,有害怕,有希望,有遗憾,有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龙礼觉得自己家里的这本经估计唐僧都念不来。不是因为唐僧不懂闽南话,而是因为唐僧没钱。
当然,唐僧可能会告诉龙礼:出家人是不需要钱的,出家人视一切身外之物皆为浮云幻象,不足一虑。可惜,龙礼不是出家人,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与境界,所以龙礼在这年关时节,龙礼觉得自己需要好多钱。
龙礼今年的收入并不多,现在手头上剩下的钱也就是这两个多月的工资。虽然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支出,而且司黛在日常开支上也都帮忙负担了很多,但是龙礼卡里依然只有可怜巴巴的一万多块。
其实这个数字对于像他这个年龄这种情况的打工仔来说,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但是多与少都是相对的,衡量的唯一标准就是:够不够用。
如果龙礼是孤身一人,那他的收入是足够花销了,完全可以满足他的一切需求,甚至还小有节余,但是他有家。身为现在家中的独子,目前唯一的劳壮力,养家的重担责无旁贷的落到了他的肩上,尽管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但现实没有给他时间,他只能咬紧了牙,一声不吭的尽力担着。
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唯一让龙礼纠结的,是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能力……
现实并不会因为你甘心承担而觉得你勇气可嘉孝心可感,从而手下留情。相反的,它会故意加重担子,然后期盼着能看到你担不起来那沮丧挫败的样子,满足它找个乐子的不良嗜好。
龙礼不太想惯着它,所以哪怕下次发薪水还要两个月,他还是从卡里取出一万块现金,并且把钱拿给母亲时,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就像小时候母亲拿一毛钱给自己买糖一样,随意而自然。
可是当龙礼看到母亲接过钱时那很“配合”的露出和自己小时候拿到一毛钱买糖时那欣喜万分的表情时,他无法像小时候给完钱的母亲那样微笑着宠溺的嘱咐自己别乱花,他很心酸,很想哭……
母亲是龙礼最心疼的人。母亲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出生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嫁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因为闽南人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固有陋习,连生了四个女儿的母亲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直到最后生了龙礼才好些。
因为是大家庭,婆婆完全无暇帮忙,几个孩子都要靠龙母自己照顾。在那样一个年代里,普通人家注定是要为生计劳苦的,大肚子下地干活是普遍现象,生产完更谈不上坐月子、补身体了。经年累月的内外煎熬,身体自然是满目疮痍。
哮喘、浮肿、大面积严重曲张……每次看见母亲犯哮喘的样子,龙礼就觉得难受,一看到母亲浮肿、静脉曲张得虬冉浮凸且疮班点点的腿,龙礼都只能咬着牙扭过头,目不忍睹。
母亲的艰辛,不需要要用文字细细描述。母亲的伟大,更加无法用文字简单描绘,所以龙礼姐弟几个长大后都非常孝顺母亲,可惜能力有限,常常有心孝敬下母亲,却看着母亲心疼体谅自己,阻止自己花钱的样子,常常内疚得鼻子犯酸心里发堵,恨不得卖血卖肾换来大把大把的钱,让母亲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一句句的“妈不想吃,妈不敢吃这个,妈吃过了,妈不喜欢,妈不需要,妈有……”
这一句句善意的谎言像鞭子一样,抽得龙礼几欲发狂,多少次他都想对母亲怒吼:“给你就拿着!你儿子是有多没用?!让你觉得我这点钱都花不起?!”可是他没有,他不能。因为他知道母亲有多爱他,一如他爱母亲一样。他不能让母亲难过,他无法看到母亲哭。所以,他只能偷偷的躲到角落,抽自己两嘴巴,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的哭……
其实如果可以,过年的时候龙礼是不想回家的。因为他早已知道回家将会面对这样的状况。家里盖房子欠了十来万,年关将至,要债的势必一拨拨的往家里跑。有笑脸相求的,有冷言相斥的,有红脸拍桌的,有死磨硬泡的,不管什么样的人,父母都只能笑脸相陪,点头哈腰递烟敬茶的陪着小心道歉。
欠钱的是大爷那一套龙礼父母是死都学不来的,欠人钱本就理亏,都是乡里乡亲的,要强了一辈子的父母面子上实在臊得过不去。但是能怎样?家中已经全无积蓄,龙礼的收入也完全是杯水车薪,没钱就是没钱,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人散去,父亲躲在房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廉价的劣质香烟,母亲抹着眼泪准备年夜饭,而龙礼,躲在房间里可耻而自私的逃避着这一切,因为,他也无力承担。
这就是除夕夜,这就是年啊!
这一个年,无比艰难……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一隅打边炉。火锅边上摆着几样青菜、年糕、水饺、粉干、炸肉丸和卤鸡爪。这就是比很多人平常吃火锅都要简单朴素的年夜饭。
龙礼带回家的钱绝大部分用来先偿还一部分的债务了。欠着钱大吃大喝的事,龙礼一家做不出来。
一家人沉默的坐着,桌上没有酒,也没有饮料,母亲给父亲和龙礼盛了一碗当火锅汤底的鸭汤,三人各自随意烫了些东西吃着。刚吃到一半,停电了。瞬间的黑暗让大家有些错愕,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因为村里的电路设施老旧,近年来每家每户的电器又与日俱增,很快电力设备就经常无法负荷。所以一到年节用电需求大时就经常断电,五六年来已经习惯了。母亲点上备好的蜡烛,张罗着捞锅里原本就煮熟的鸭肉给父亲和龙礼。
龙礼注意到母亲几乎什么都没吃,这是几十年来母亲一贯的习惯。从龙礼小时候起母亲就是这样,每餐都是张罗着把一家老小都喂饱了,自己才扫尾一样的清理桌上的残羹剩茶。长大后几个姐弟劝了她无数次,母亲却总也不听,只笑着说她不挑食,好养,剩下的她都吃,不浪费,还吃得多咧。
气得年少的龙礼忍不住骂她把自己当垃圾桶了,小媳妇命。母亲也不生气,只是笑笑的,说习惯了,挺好的。渐渐的,久了,次数多了,连儿女们也习惯了……
龙礼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把小半碗汤一口气喝光,说了句吃饱了,先回房睡了。起身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照明,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的房间有些冷清,冰凉的被窝让龙礼有些畏惧,只得先和衣躺在床上,拿着手机想打给司黛,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躺了一会,眼前的黑暗渐渐变淡,慢慢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朦胧的光令得龙礼竟能看得清房间里的大致景物。
今晚外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烟火还没开始,全村停电中,但莫名的,就是有一种神奇的亮光从黑暗中渗透出来,让龙礼可以看清房间的轮廓和窗帘的影子。这让龙礼想起了一句话: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黑暗。
龙礼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快点入睡,一觉醒来,年就过去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脑海中偏偏思绪纷杂无章,各种念头不受控制的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的蹦出来,却完全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恍恍惚惚的,像看着碎在地上的玻璃,映着光怪陆离的影像,细致着残缺,让人抓不住焦点,脑中茫然的跳跃着画面,徒劳无功的拼凑着,机械笨拙,不带感情,毫无理智,无关感悟,乃至所有感知都变得迟钝,迟钝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感官系统失效了。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外面传到铺天盖地的烟花爆竹声。炫丽的光彩霸道蛮横的透过窗帘,肆无忌惮的映在龙礼脸上,龙礼迟钝的感官突然被惊醒,变得异常敏锐,敏锐到可以从纷乱混合的声音中分辨出有一个离自己非常近的鞭炮声,那是自己家门口传来的。
父亲放鞭炮了,过年了,或者说,过,过了……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可以有喘口气的时间了。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呢?日子远比年重要啊。年就一天在过,日子天天过。龙礼对于能不能把日子过好,一点把握都没有……
债务其实并不多,十来万而已。对某些人来说,只是几个包包或者唱个歌的钱。但是对龙礼一家却是不小的负担,父母年岁已大,基本上没有什么收入,又没有积蓄,龙礼现在的算是收入不错,但是算上厦门的消费,再扣掉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一年到头估计能剩个三四万块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也就是说,至少要三四年才能还清债务。这还得要保佑这三四年里一家老小都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的。穷人,是连病都生不起的……
三四年后,龙礼也二十五六岁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啊。只是,这样的日子,娶什么妻?生什么子?让心爱的妻儿陪自己过这样的苦日子吗?如果仍是这境况,龙礼心他是不可能会去考虑结婚,更加不可能考虑生个“穷二代”的。
想到这些,龙礼又想起了司黛。现在两人已经同-居了,老公老婆的叫着,算是未婚享受已婚待遇的“事实夫妻”了。只是自己这算什么?耽误她吗?女人的青春是最经不起耗的,自己这样……是不是该和司黛说清楚?说清楚了,她会有怎样的选择?
龙礼就这样胡思乱想,煎熬着自己,手机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