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卷三十九 只羡鸳鸯不羡仙(1 / 1)
炎炎夏日里,一大清早我就去荷花池采了些朝露。用露珠烧的水泡出的上好铁观音,此刻正被宜妃细细品尝着。宜妃看起来很享受乌龙茶的清香,但她身旁的九阿哥却始终未品一口,只是凝神把玩着茶杯盖子。
我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思考着如何开口。等待许久后,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娘娘,夜莺有一事禀告。”
宜妃放下茶杯看向我:“什么事儿犯得着这样郑重,说吧。”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十四阿哥打算择日向皇上请求为我俩赐婚。不知娘娘觉得这样是否妥当?”
空气停滞了几秒,宛如我的心跳。手心中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我偷偷打量着两人的反应。九阿哥还是沉思着没说话,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宜妃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莞尔笑了:“夜莺你这话问得蹊跷。是否妥当那是万岁爷该决定的事,哪里轮得到本宫来管?况且自打老八那会儿起,你不就与我们划清了关系,此后我与胤禟对你再无约束。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巴巴地来问我的意见。”
听了宜妃的话,我忙面向她跪下:“夜莺自知任性,之前也不该如此忤逆娘娘。只是面对真情,难能自禁。入宫以来,娘娘对夜莺无时不关心照拂,这份恩情夜莺此生不忘。在夜莺心里,也早将娘娘看成了亲姑姑。侄儿成婚,哪有不先求得长辈同意的理?还请娘娘这次也准了夜莺的心愿吧!”说完我就对宜妃行了三个叩首大礼。
我向来很反感古人三叩九拜这样的繁文缛节,可是此刻我却是真心实意地向宜妃磕头谢恩。我清楚地明白,如果不是宜妃的关照,我不可能安然地度过宫中的这些年。前阵子为了八阿哥的事与他们生疏,我心中存愧,她如此揶揄我也实属情理中的。她和九阿哥对我其实真的很好,尽管最初的相聚是出于威胁与利用。
宜妃吩咐我快点起来。“我只不过说了你几句,何至于这么大阵仗?被外人看见,还以为我这姑姑凌虐你呢。快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站起身,用手背抹了抹微微有些湿润的眼角。这才发现宜妃的眼眶也红了。
宜妃拉起我的手:“你这傻丫头入宫已经五年,眼见着你年岁增大,我怎么会不挂心你的婚事?你为八阿哥白白耽误了几年,我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呵。若你此次真能与十四阿哥结成连理也好,只是我怕……你也知道的,你之前与八阿哥订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担心皇上仍然心存芥蒂。再者说了,德妃是个怎样的人物,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又岂是那么容易相处的?这些问题,你都想好了吗。”
我看向她的眼睛,十分坚定:“我知道很难,但我们不会放弃的。娘娘,谢谢你的关心。你的这些顾虑我都了解,但是我相信他,他不会辜负我的。”
宜妃颇有些踌躇,她看了九阿哥一眼:“那胤禟……”
“为什么。”九阿哥用没有升调的语气问道。
我和宜妃都茫然道:“什么?”
九阿哥的视线仍没离开茶杯,可是他的眼神却越发空洞。“为什么这次选择了十四弟?为什么是八哥,十四弟……怎么会这样呢?”
我定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宜妃来回看了看我们,终究是叹息着走开了。
我走到九阿哥身旁,伸手去取茶杯。“茶凉了,我去换一杯。”
“是啊,此刻多么应景。人走茶凉,不正如这般光景吗?”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忙转过身,我对身后人道:“那么我就当九爷同意了。”
“不同意又如何,让你再像上一次一样闹绝食搞得性命垂危吗?”
“谢谢……”我声如细蚊。
“夜莺,我如今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九阿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年,难道你对我只有怨怼,只有敷衍,甚至,只有恨吗?”
我的手指紧紧抠在杯壁上,与陶瓷发出“滋滋”的摩擦声。我转身准备解释,却被拉入一个不预期的怀抱。本能地想将他推开,可感受到九阿哥起伏的胸口,我终究没有忍心。
“好了,你不用回答,没有关系。让我最后这样抱你一次吧。我想,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九阿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让我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看着他寂寥落寞的背影,我鼻头酸酸的。他这次是真的放手了吧,因为彻底,所以难过。
自打上次从市集上回来后,我与十二阿哥都没有单独见面过。过了几个月,我才想到我还欠这位老朋友一声“谢谢”。如果不是他帮我守口如瓶,我和胤祯不会有这么充足的时间应对。
来到长春宫的池塘边,我坐在久违的草坪上弹琴,是我和胤裪之前一起练了很多遍的曲子。身后有笛声响起,与我琴瑟和鸣。
一曲终了,我开心地回头笑着说:“你来了!”
十二依旧一袭白衣,永远不变的仙逸模样。他看到我有一瞬的愣神,但很快便展颜道:“好久不见。上次在这里见到你,几近是五年前了。”
我怅然:“是啊,五年了,这么快。我是不是都老了?”
十二阿哥扑哧一声笑了:“你要是老了,那我可怎么办?没有,你一点也没有老。说话的样子,和五年前一样调皮。就连笑容,也依然如昨。”
我微笑:“是吗,真的没有变吗?可毕竟还是过了五年,有些东西终究不复往昔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十二坐在了我的身旁,轻轻牵起了我的右手,温柔地握在手中。“我们都不要变,我们都不会变。我们一生不变,至少在彼此面前。”
我舒开眉头,如释重负般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理解我,谢谢你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谢谢你……帮我保密。”
胤裪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住。“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那么你今天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道声谢吗?”
我将肘搭在他的左肩上:“当然不是啦。你的好哥们好事将近了,你难道不该和我一同分享分享喜悦嘛?”
“已经告诉皇阿玛了吗?”胤裪只是淡淡地问。
我泄了气:“还没。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虽然在胤祯面前总是充满信心和元气的样子,但其实我内心是知道不大可能的。”
胤裪拍了拍我的肩:“为什么还没试过就这么丧气了?皇阿玛从未表露过将你许配给他人的打算,他心中一定自有考量。如果他了解到你与十四弟间的情意,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但愿吧。”我吐出一口气,垂下头看着地面。
“不开心的话就继续拔草吧,像第一次一样。如果能让你轻松一些的话。”
我扭过脸对胤裪伸舌头:“什么呀,以为我还像当初那样孩子气。我可不要再拔你的草了,不然以后你不让我来找你诉苦了怎么办?”说完我和胤裪都笑了。
“夜莺,”胤裪说,“我希望在你难过,失意或者彷徨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想到我这个朋友。我永远愿做你的倾听者。”
我轻捶了一下胤裪的胸膛:“谢啦,我的好哥们。怎么样,要不要再合奏一曲?”
悠扬的笛声与琴音在这恬淡的空间中飘散开,暂时为我驱走了眼前的忧愁。
在这个夏日快要结束前,我和胤祯仍没能找到合适机会禀明皇上。康熙一直忙于解决全国缺粮的问题,我们不该在这时候令原本就已焦头烂额的他更加烦心。
九月金秋翩然而至。今年的中秋节格外喜庆,这是因为四阿哥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为爱新觉罗皇室诞下了又一位小阿哥,弘历。皇上似乎由于多年未喜得孙子了,因此对新生的弘历格外疼爱。今年的中秋家宴也恩准了在四阿哥府上举办,相当于一起为弘历办满月酒了。
我坐在前往四贝勒府的马车上,心情颇为复杂。这是上次在永和宫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四阿哥。本想找个借口推托了不来参加此次中秋宴会,可是小阿哥出生是大喜,我不来恭贺未免太失礼。况且去年的中秋宴就没有参加,今年若还不去真的就不像话了。可是……一会儿我该如何面对他呢?他不会当面让我下不了台吧?
看出了我的心思,马车里一同前往的九阿哥安慰我:“别乱想。今天人那么多,他不会将你怎么样的。有我们在,没人敢动你分毫。”
我对九阿哥点点头,可是内心仍有抑制不住的不安。
在摇摇晃晃中,终于到了雍王府。掀开帘子,我扶着九阿哥的手踏下马车。记得第一次入宫,也是他这样引领我的。曾经的不满与埋怨到如今全变成满满的感激。人生路短短数十载,有人愿意陪你走过最难的那一段,这是一种缘分,也是你的福分。
门口的小厮一见我们,立刻殷勤地迎上来将我们领进去。四阿哥的府邸是我在这些阿哥们的私宅中见到的最朴素低调的一个,就像他的为人一样,谨慎内敛。穿过前厅和花园,我们到达了摆宴的中堂。原本宽敞的房间由于摆上了十来张大桌,此刻显得稍有些紧凑。
我本想找个角落坐下,可屋里的仆人见到我们来了立刻扯着嗓子大声传报:“九阿哥、夜莺格格到!”
一时间我们成了全场目光所聚的焦点。就连原本正在逗弘历玩的康熙都转过头来招呼我们:“是老九和夜莺丫头来了啊!快快,过来,看看朕的孙子多么神气可爱!”
我忙走上跟前恭维道:“小阿哥看起来很健康活泼,眉宇间甚有皇上的霸气呢!”我这马屁没有乱拍,此刻康熙手中抱的不正是大清朝入关后第四位皇帝清高宗吗。他若没有他爷爷身上这种皇者的霸气那谁还能有?
康熙显然很受用我的马屁,他笑得小眼睛都眯在了一起:“一阵子不见,丫头越来越伶牙俐齿了。真真说到朕心坎上去了!我刚还和老四说呢,觉得弘历长得象我。”
我抿嘴笑了。哪至于弘历,四阿哥不就很像你了么?外表都是长脸小眼睛,内心都是精明的老狐狸。
“夜莺格格为何如此开心,不如说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冷漠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对上了同样冷漠的一双眸子。这才发现原来四阿哥和他的众福晋此刻都坐在康熙的一侧。
福下身行礼:“夜莺恭喜四贝勒再次喜得一小阿哥,祝弘历小主健康成长,千秋万福。”
四阿哥面无表情地挥手让我起来。此时他身旁的一位福晋突然出声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夜莺格格吗?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呢。”
我细细打量着说话的妇人。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加上樱桃小口,是标准的古代美人。我猜测着她的身份,心中大致能确定。
康熙见我们彼此在干瞪眼,就及时出声介绍道:“这是弘历的生母,老四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夜莺你未曾到过老四府上,她又深居简出,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果然如此。我对钮祜禄氏微微点头一笑,她也报以我同样客气的笑容。未来的熹贵妃,乾隆朝的皇太后,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初次见面,有礼了。
“夜莺,你来抱抱孩子。”康熙说完就将襁褓中的弘历递向我。
我立刻万分小心地接过。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稚嫩婴孩,真的很难将他与日后的乾隆大帝联系在一起。我轻轻摇晃着他,哄他开心。他也积极地回应我,“咯咯”笑个不停。
钮祜禄氏说:“看起来弘历很喜欢夜莺格格,你们很投缘呢。”
我面上笑笑,内心却在叹息。弘历喜欢我有什么用?他还只是个小婴儿,手无缚鸡之力。我估计等不到他登基那天就会被他老爹杀了吧。
过了一会儿,中秋宴正式开始。众人都各就各位,边品尝美食边欣赏歌舞表演。弘历被奶娘抱了下去,他玩了一天确实也该休息了。
没有胃口也无心看节目,我开始观察席间众人。有的在专注看表演,有的在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太子与康熙同坐一桌,他偶尔向这边瞟来时,我都转移目光避开了。四阿哥也与他们同桌,他此刻正与康熙低声谈话,没发现我这边的注视。许久未见八阿哥,他的气色比那年冬天见时好了很多。温润如玉,谦卑有礼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依旧再合适不过了。八阿哥现在正和九阿哥、十阿哥以及十四开着四人会议,都没有看向这边。目光游移,我看到独自饮酒的胤裪,他微笑看着表演,时不时为舞者报以真诚的掌声。胤裪旁边临着十三阿哥……我与十三的目光触及,我们对彼此一笑,随即默契地起身离席。
月亮很圆,竭尽了它的光亮照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我和十三阿哥共立于后院的长亭中,相对无言。
须臾后,十三率先打破沉默:“记得那年在杭州知府别苑的凉亭中,我们也曾这样单独地好好交谈过。我犹清晰地记得那时你说,你必定要找到此生真爱,与他白首偕老。所以,你现在已经找到了吗?”
点点头,我启唇答道:“是,我已经找到了。我相信我与十四阿哥间的感情能够开花结果,有始有终。”
十三嘴角浮起苦笑:“兜兜转转这些年,你终还是选择了十四弟。夜莺,你不觉得这对四哥来说过于残忍吗?”
“敢问世事对我们谁不残忍了?我们中有哪一个不在痛苦中煎熬着?他始终执念于此,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在乎我,而是因为他理应拥有的被他人夺得了。相信我,任何人都可以填补我的空缺。就如钮祜禄氏,她正蒙恩宠,又是个极聪明的人,比我胜过千百倍。”
“可是,”十三接过我的话,“情感这种事是不能作比较的。旁人再好,也永远无法替代心中的那个人。”
我冷笑:“我可不敢自负能成为四爷心中的那个人。像他这样的人物,心中除了那毕生追求的目标外,还能深埋旁的吗?”
四周静寂中十三微微的叹息都清晰可闻。“夜莺,你对四哥的误会太深了。究竟是何时起你们之间竟到了如此田地?不能让一切归于原点吗?”
一句幽然的话语横空插了进来。“如何归于原点?年家真正的小姐不会再一次出嫁,四爷难以弥补他与年家人之间的裂缝。小姐的代嫁丫鬟再也无法重回自由身,而她与他更绝无可能再续前缘……”
我和十三一同看向正踏入亭中的纤弱身影。晶颜雪肌,眼神淡漠,春燕如今越来越像是一位冰美人。
我注意到十三看着她的眼中划过深深的痛意。他很快转过脸,对我道了声“告辞”后就匆匆离去。
我和春燕望着十三离去时萧索的背影出神。她最终自嘲道:“分别时想念,相聚时却避而不见。我看此生,就这样吧。”
我自知没有资格劝慰开解她,就只能艰涩地说:“十三阿哥这般也是为了维护你的名声,毕竟人言可畏,避避嫌也是有必要的。”
春燕没说话,只是默然地望着夜空。就在我打算独自离去时,她再一次开口:“祝你即将心愿达成,佳偶天成。不过你的喜宴我恐怕不会去了,我终究没有那么大的气度。”
我嗓子发干:“对不起……谢谢。这辈子欠你的,我若有机会一定加倍偿还。其实四爷是个成大事之人,你跟着他定能享受无上荣华,你不妨……”
春燕打断了我的话:“就算富贵荣华那又怎样,我的心没有一刻不是孤独无依的。对影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我胸口堵得再说不出话来。有些事你做错了,或许真的无法更正;有些人你亏欠了,或许真的无法弥补;有些孽你造下了,或许真的无法消除。只是这些道理,我懂得太晚。
一步步踱出后院,我看着中堂灯火通明的喧闹,凄然地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夜的圆月和烛光丝毫没能温暖离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