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卷三十五 明月不谙离恨苦(1 / 1)
我最讨厌春天,总是那样不温不冷,暧昧不明,常常是还未体会其节气特点时便匆匆划过了。虽说我怕热又怕冷,但我却是极喜欢夏天和冬天的。我喜欢那股子纯粹,那样让人置于火热暑季或严寒冰雪中的爽落。
但毕竟我这样的怪人还是在少数。在没有空调和暖气的古代,人们似乎更喜爱温暖宜人的春季。转眼间康熙四十九年过了近半,如今已是春暖花开的五月中旬。
虽然渐渐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但我仍不大出门,只是一味地闲散在延禧宫中。康熙于四月初已回京,而他许是猜到我心情不佳,这几个月便没有传唤过我,更没让我出席过什么宴会。我如今只是能将往事放下,但如果这么快让我面对众人,面对他,我恐怕还做不到。
十四返京后来找过我几次,但我都让蕊儿帮我挡回去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面对他的心意。刚刚才从一段感情中抽身,我不可能毫不犹豫地立刻投入另外一段感情。况且我和八阿哥之间出了这场荒诞剧后,康熙还会属意我于他其余的儿子吗?两位阿哥与一位格格纠缠不清,这样的宫闱丑闻,我想是任何一位君主都不允许发生的吧。我对十四不是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障碍真的太多了。他那难缠的四哥,他那十分反对我们的母亲,还有他与八阿哥、九阿哥亲厚的兄弟情,无一不让我顾虑。
就先这样吧,让我们冷静一些,来看看这段情究竟有无路可走。我真的不想再错一次了。
就在我以为这个春天会这样了无生机地度过时,一个人毫无预征的到来让我意外不已。
这天正当我懒懒地倚在榻上看书时,蕊儿来到我跟前报:“格格,有客人访。”
我眼皮都没抬:“不见。就说我不舒服,把人给打发了。”
蕊儿又确认了一下:“是穆教士,您也不见吗?”
我合上了书。是穆景远,他来了?“快请教士进来,请他在外厅里等着,我随后就来。”
穆景远这一走已两年,此后一直杳无音讯。这时他怎么又想起回来了?满心狐疑的我想立即找他问清楚。
见我走了进来,穆景远站起身,绅士地对我一鞠躬:“好久不见,格格别来无恙。”
我笑笑走近他身边和他一同坐下:“是啊,许久未见了。不知教士这几载都有何见闻和趣谈,不如和夜莺分享分享?”我吩咐蕊儿给我们上了两杯茶,然后就令屋内众人下去了。
穆景远细细地嗅着茶香,口中不住赞叹:“圣上果真最疼格格了,这御赐的龙井都是最好的。”
我啐他:“少来了,你这一走那么久,都不知这两年宫里发生了多少事。我就是光看着,都无比地胆战心惊。哪像你,无事一身轻,可以毫无牵绊地云游四海,都不知我有多羡慕呢。”
穆景远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我:“虽然游历在外,可是穆某对宫中大事还是有所耳闻的。格格,这些年,难为你了。”
我苦笑:“难不难这不都走过来了吗。我如今也不过就是尽力明哲保身,一天一天地打发日子罢了,不然又能如何呢。”
“听格格的口气,似乎对宫中的生活再无留恋了?”
再无留恋了吗?或许是吧。我本来就无心宫廷生活,这几年的际遇更是让我将这人间冷暖尽数看透。可是无奈命运捉弄,我此生注定被禁足在这里,逃无可逃。“我是厌倦了这里,可是那又能怎么办,我走不了的,你知道。”
穆景远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无人偷听后,他小声对我说:“这些日子,我回了不列颠一趟。同时周游欧洲各国,只为寻求能使格格灵魂穿越回去的方法。”
我惊得站起来:“如何?可寻到什么好的法子?”
“我咨询了很多我的西医朋友,他们认为我提出的催眠之法可行,也教导了我具体的操作之法。只是据他们说,仅凭催眠恐怕还不能达成穿越,除此之外还需要一种还魂水,来使你精神放松、形神分离,以此助得穿越。”
“还魂水?”我迫切地问:“这是何物?哪里可以买到?”
“这是西方的一种名药,此药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妙。但这只是传说,并未有人真的成功炼得此药,而且此药的配方十分珍贵难得,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炼成的。”
我颓丧地坐回了木椅上。原来一切终归是一纸空谈,我穿越回现代的愿望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穆景远走过来安慰我:“格格莫灰心。穆某定当竭尽全力研制此种药水,帮助格格达成心愿。只是过程恐怕会很艰难,还望格格能够隐忍坚持,耐心等待。”
我满心感激地看着他:“景远,真的谢谢你。我能求助的,就只有你了。我会等的,你放心。这本来就是天方夜谭的离奇事情,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实现呢,我懂得。你尽管放手去做吧。”
穆景远临走前我要塞给他一些银票,但被他拒绝了。他说他做此事不为得利,一则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则更多地是为了实现他自身的价值,因此他分文不想取。我尊重他的想法,就由着他了。其实就算他不能帮助我回到现代也没关系。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的身世,愿意聆听我的期盼,这样已十分好,我知足了。
在穆景远再一次踏上征途后,我仍留在宫中止步不前。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吧,不退不进,不守不攻,只能留在原地。
夏天恍然又至。六月的柳枝,七月的蝉鸣,八月的桂花。流年经过,徒掩芳华。这些日子我依旧对十四避而不见,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去都是为了找十二帮我谱曲拉弦。和胤裪谈词颂曲间,夏日很快便过去了。
这个夏天似乎没那么炎热呢。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还是如今我已心凉如水?每次独自愣神时,十二都会在不远处看着我暗暗叹息。他曾经问过我,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无什么打算,只是被我搪塞过去了。
他总劝我多为自己考虑些,毕竟年过十九不算小了,如果再耽搁下去恐怕就会青春不再。我笑他和郁杉王妃一样,都爱絮叨叨地和我啰嗦。说到郁杉,她得知我与八阿哥断绝往来后,曾给我来信几封。无非就是安慰我不要伤心,尽早找到自己真正所爱。看她的意思似乎鼓励我选择十四。班第他们夫妇俩果真决定支持胤祯了吗?
我皱起了眉。该给郁杉提醒吗?说十四不是最终的王位继承人,相反成为新皇的是他的亲四哥雍亲王?他们不会相信我的,就像我苦口婆心劝了胤禩胤禟胤祯他们那么久依然毫无改变一样。可是如果容郁杉他们这样和十四继续拉扯下去,等胤禛继承大统后必定会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的啊。看着我在乎的这些人渐渐离危险的边缘越来越近,我很着急很心慌,但却找不到合适的对策。
康熙四十九年的中秋节家宴,是我穿越而来后唯一没有参加的一次。我还是没有勇气见胤禩,因此便推却了康熙的邀请。宜妃和九阿哥知道我的心思,就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自打为了胤禩和他们闹翻以来,他们对我的约束便越发少了。
独自提着食盒和桂花酒,我来到御花园小山坡顶上的凉亭里自斟自饮,对月抒怀。多少个春秋,多少次佳节,我都只能这样望着月亮想着亲人。爸爸妈妈,女儿不孝,没能好好待在你们的身边。还望你们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等女儿回去,女儿一定会回去的。
从山坡上望下去,畅音阁里灯火辉煌,戏台中央上演着经典的剧目。康熙一家子此刻正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享受着这天伦之乐吧。我喝了一口酒,怅然地吟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来到古代后,我其他的地方没有大改,就是说起话来越发文绉绉了。笑着摇了摇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就说爷没有单相思,他偏不信。待我回去说说夜莺格格独自相思时吟的词作,爷还不乐开了花去。”
我看着完颜福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忙走出亭子向她行礼:“十四福晋吉祥。”
完颜雅卿笑眯眯地拉起我,还像上次一样对我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说出她的结论:“啧啧,比上次见时瘦了不少,不过仍没有我身材好!”
我无言以对,只问道:“福晋怎么会来这里?”
完颜氏噘起嘴:“夜莺你是不知道啊,今年的中秋宴真是无聊透了。没了你精彩的表演,大家都兴致寡然。我觉得闷,就偷溜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我淡笑着说:“能得福晋的抬爱,是夜莺的福分。”
完颜氏拉着我在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然后对我说:“不要一口一个福晋的,听着多生分别扭呀。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雅卿吧。”
我端着她递来的酒,迟疑着说:“这样不好吧,毕竟福晋与我身份有别。”
完颜不耐心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麻烦呀。怪不得爷和你在一起时老吵架生气呢。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次你不许倔强。”
我想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那好吧,雅卿姐姐。”
完颜满意得笑了笑,她挎起我的胳膊,对我敬酒:“这才对嘛。来吧,干一杯,我的夜莺妹妹。”
我对完颜雅卿的热情有些无所适从,但还是将她的酒一口喝下了。看着她在大快朵颐我带来的桂花糕,我一时默声。
倒是完颜在叽叽喳喳地说不停:“你这个人还满懂得享受嘛,又是桂花酒又是桂花糕的,当真是一人乐得好逍遥。”
我小口啜着酒:“姐姐出来久了,十四爷会担心的。我看筵席也快结束了,不如姐姐快些回去吧。”
完颜雅卿放下手中的糕点,用手帕随意地抹了两下嘴边的渣子,然后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在轰我走?你躲着爷便罢了,连我也不想见吗?郭络罗夜莺,你难道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爷的诚心吗,你真的打算这样伤他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完颜不死心,继续问我:“我不相信你真那么无情。如果你对爷没半分的眷恋,那为何刚刚要吟咏晏殊的鹊踏枝?你的相思之情又是为谁而发?”
我淡淡地对她解释:“福晋误会了。刚才之所以读那片词,是因为思念家中双亲。”
完颜雅卿似乎真的生了我的气,她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叉腰站着,睁大眼睛怒瞪着我,同时指责我道:“你这女人好冥顽不灵。亏得爷对你还念念不忘的,你真是对不起他那一往情深!”
我低下了头:“福晋教训的是,夜莺的确不配。”
完颜拉我站了起来距离很近地直视着她:“夜莺,你到底在怕什么,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反问:“我有一件事情不明,想要请教福晋。”
“你说。”
“敢问福晋,您是真的爱十四阿哥吗。如果是真爱,那为什么会容忍他迷恋其他的女子?你不反对阻挠便也罢了,怎么竟还纵容帮助他?我认为这和大度无关,就算是胸襟再广阔的女子都不能忍受自己心爱之人的三心二意吧?”
完颜放开了我。她后退了几步,扶着亭柱坐在了栏杆旁:“你懂什么呀。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醋不难过不失望不嫉妒呢?我不是没有感觉,我只是因为太爱他,所以才愿成全他,让他得到心中至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爷的眼里除了你再容不下旁人了。不论他身在何处,心中所想和目光所及都总是围绕着你。就算是回到府里,对着我张口闭口也都是关于你的种种。他总是一个人望着那两枚玉佩沉思,我想他那时一定是在睹物思人吧。自上次冬天落水后,你不知什么原因不愿再见他,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老是独自躲在书房里看你送他的幸运星水瓶。我不忍看他自苦,就想方设法逗他开心陪他聊天。可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说他把玉佩还给你了。他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你的爱,他无法占领你的心。他承认自己输了,他说自己好失败。夜莺,我从来没见过爷那么挫败的样子。他自打出生以来父皇疼额娘宠,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从没受过半点委屈。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他能承认自己失败的人。坦白说,我有的时候真的恨透你了。我恨你的心狠,你的固执,你的绝情。你伤爷好深呐!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接受他呢,为什么你、我、他都那么傻呀……”
我拿出手帕为完颜拭泪:“我也知道自己很可恶,可是有些坎,我真的没法跨过去。我有我的苦衷,但现在还不能说,希望你能理解。”
完颜突然死死地抱住了我,在我耳旁说:“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也不管你有什么见鬼的苦衷,我只在乎爷,就像爷只在乎你一样。如果你敢辜负爷,我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八嫂为了防止你嫁给八哥可以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我照样可以为了保护胤祯而做出更可怕的事。你好好地给我记住。”
完颜说完后就一口咬在了我的肩膀上,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我使劲忍着不呼出痛,可是肩膀处的疼痛仍让我冒出了涔涔冷汗。
完颜推开了我:“你两次咬过爷,一次是他的左手,一次是他的右手。爷总说,伤虽然好了,疤痕也依稀难辨,只是你这两口都咬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再不能忘掉。我好羡慕你,能得到爷这样独一无二全心全意的爱。夜莺,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伤害你的。所以我请求你也别再伤害爷。他对你的那份心,真的苍天可鉴。”
完颜转身跑出亭子,一溜烟地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依旧咬着唇忍着痛,但此刻却隐隐觉得心里比肩膀更痛一些。完颜雅卿,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子。
等到心情平复一些后,我拿着东西慢慢走下小山,向着延禧宫走去。穿过御花园时看到了几棵桂树。由于已是中秋,树上的桂花早已七零八落,很多枝干都已光秃秃的了。我蹲下身,小心地拾起掉落在泥土上的花瓣,心里突然觉得好伤感。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怎样的缱绻深意,都只是化做了一浅春泥。
我真的可以再任性一回吗?用手帕包起了落花,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抬头看看月亮,竟不小心流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