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故地重回(1 / 1)
等手底下的毛巾变热了,宋青把毛巾撤下来用冷水冲过后,拧到八分干,重新敷了上去,席城眼皮未抬,只是轻声道:“谢谢。”
宋青眨巴眨巴眼睛,这个高傲的男人竟然也会道谢,还挺稀罕的,不过嘴上却客气的回道:“没什么,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
两人的声音多少冲散了一些空间里的沉寂,原本并不宽敞的洗手间似乎被说话的声音打破了表面那层淡淡的薄膜,突然就变得拥挤起来,席城听见他的回答后,抬起眼皮,目光自下而上的看向他,而宋青正盯着他额头上的毛巾,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稍偏了一下视线,便与他的撞在了一起。
以前圈子里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喝酒游戏。
有个游戏名叫对视八百年,是说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不说话、不笑、不眨眼就算赢,输了就得喝酒。
此刻如果做这个游戏,宋青觉得他跟席城都不会喝酒,因为难分高下啊。
不过两个人在没有任何前提条件下互相看着对方几分钟都不眨眼也不撤回视线,想想真是够傻的,宋青心里这么一想,脸上一松,率先瞥开了视线,轻声说道:“等会儿飞机估计就要开始下降了,到时候洗手间不能用,所以再敷一下就出去吧。”
席城没说话,只是轻点了一下头。
宋青又拧了一回毛巾,敷了一遍后示意席城可以出去了,担心他起身的时候会头晕,于是宋青理所当然的搭了一把手,这个动作让席城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似乎包含着许多情绪,可是仔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宋青也没在意,让席城先出去,等人出去了,他把毛巾重新用冷水冲了,拧了水提着才出去了。
宋青走到座位边上,见席城已经坐下了,正在扣安全带。
他人高腿长,即使是头等舱,似乎脚下的空间也不太够用,两条长腿只能往里缩着才不至于碰着磕着,宋青看见这双腿就又想起曾经的自己,再低头看看现在的自己,虽然原主18岁了,但是才一米七左右,离大长腿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宋青觉得有点泄气,又想起再过不久就能见到“自己”了,不知是死是活,死了这一切无法解释,活着更加无法解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宋青在座位上坐下,把毛巾叠成长方形然后递过去,“再敷一次,下了飞机马上买点感冒药吃。”
“好。”席城把毛巾接过去按在额头上,然后微微仰起脑袋,靠在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估计是因为刚刚吐过,所以席城的脸色好了些,宋青见他闭着眼睛休息也没再打扰,戴上耳机重新看起了杂志,直到飞机在G省的国际机场降落,席城才睁开眼睛。
空姐好听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整个机舱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人们都开始拿了自己放在储藏柜里的行李准备下机了,席城一行人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有陈渊手里提着个迷你的箱子。宋青站起身拉开储藏柜的门,将自己的背包拿出来抱在怀里又重新坐下。
“听陈渊说你去见一个朋友?”
席城的话音落下几秒后,宋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点点头。
“在哪里?”席城问。
宋青心里捉磨着要不要说实话,毕竟自己原本就打算一下飞机就跟他们分开走,仔细一想G省这么大,又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说道:“S市。”
席城微微凝眉,“刚好我们也去那里。”这意思不用说得太明白,宋青知道席城是让他跟他们一起走,大概是因为刚刚他在洗手间里搭了把手,所以席城在用别的方式感谢他呢,当下宋青也没有推辞,觉得跟席城一起至少有专车坐,比自己去挤高铁舒服方便多了。
一行人下了机,刚走出机场大门,来接席城的车已经到了,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停着。
司机下车替席城拉开了车门,这架势足得让宋青砸了砸嘴,这边陈渊拉了拉他的胳膊,轻声道:“你跟我坐一辆车。”宋青点点头,跟着陈渊上了后面的汽车。
宋青虽然没怎么出过远门,但是整个G省还是相当了解,而且时间就过去了一个月,这个地方自然没来得及有太大的改变,宋青坐在靠窗的那一侧,转头望着窗外这个熟悉的城市,明明一切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然而到底是不一样了,自己换了个身体,换了个身份,甚至连心境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机场到S市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陈渊上车后便靠在座椅里休息,宋青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依旧不太好,想来也跟席城一样,真的感冒了,脚下道路虽然宽敞平坦,但是汽车行走起来还是有些颠,宋青把陈渊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陈渊被惊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他,宋青拍拍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可能会睡得舒服点。”
陈渊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车子进入S市的时候,宋青觉得有点紧张,这种紧张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他觉得胸膛里的心脏“扑通”的跳个不停,怎么深呼吸都平复不下来,大概因为马上就要见到真正的“自己”,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人的心绪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这跟年纪大小无关,纯属初次体验始然,陈渊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不由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他,“怎么全身都在发抖啊?”
宋青拉开嘴角笑了笑,“没事,可能冷气太强了。”
陈渊皱了皱眉,“我觉得还好啊。”
宋青只得干笑两声,叉开了话题,“你不是来处理公司的事吗?怎么席城也来了?”
闻言,陈渊摸了摸鼻子,“其实也不算我们自家公司的事情,只是我爸的公司跟四叔的公司有个合作项目,这次来处理的就是这个合作项目的有关事宜,其实这种项目根本不用四叔亲自出马,是四叔临时决定的,可能他过来有些私事要处理吧,所以我爸就让我跟着四叔来长长见识。”
这短暂的两次会面,让宋青感觉到陈渊真的很怕席城,或许因为年龄上的差异,也可能是气势上的不同,席城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至于笑起来的时候啥样,宋青觉得这个人多半是不会笑的。
宋青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当下只是哦了两声便没再说话。
恰好汽车在一家会所门前停了下来,宋青歪头一看,一品江南四个大字就这样撞进了他的眼里,少了夜晚时的千种风情和张扬,此刻的一品江南门口安静得有点过分。被玻璃隔绝在外的是这个城市他所熟悉的炎热,远远望去,马路上正冉冉升起一股股热潮般的气体,整个世界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的锅,热得能烤熟鸡蛋,宋青看着不远处马路旁的那块空地,那晚他就站在那个地方,打算拦一辆出租车回家,结果刚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在地上不醒人事。
陈渊见他发呆,撞了撞他的手臂,“下车了。”
宋青后知后觉的答应了一声,然后推开身侧的车门走了下来。
昨天的一切仿佛就近在眼前,他还能看见陈东趴在车窗边上,傻笑着跟他说:宋儿,怎么你头上有光啊?
宋青觉得头又开始疼,从前额开始,一左一右的绕过两边的太阳穴,直达脑后的中心地带,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起来,热气架着空气中的尘埃一举侵入他的身体,很快便占据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怎么了?”陈渊的声音传来,适时的打断了宋青的思绪。
他微微定了定神,看见面前的陈渊微微凝着眉头,一脸担心的看着他,宋青摇摇头,有些艰难的开口:“可能是太热了,你们现在去哪儿啊?”
陈渊转头看向前面的车子,宋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席城正从车里下来,S市35度的高温下,这个男人依旧能把衬衣扣子扣得密不透风,藏着黑色长裤里的双腿像被包裹得十分精致的炭烧茄子,外面看着十分漂亮,揭开外面的锡箔,里面依旧也十分完整好看。这一眼把宋青自己都给看热了,但是反观席城,脸色如常,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这头顶上悬着的不是发着巨热的太阳,而是月亮。
听见陈渊说:“现在已经快四点了,我们跟客人约的是晚上7点见面,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应该是自由活动。”
这个自由活动当然不包括宋青,他把手里的背包反背在背上,然后对陈渊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给我来个电话。”宋青想自己是跟着陈渊来学习的,没道理师傅都回去了自己还在G省,而且宋家那两尊佛也不是那么好骗的,稍不注意就会漏馅。
陈渊不确定的说:“我也不知道,这要看我们今晚的合谈能不能顺利,如果顺利的话明早就能回去,如果不顺利可能要后天。”
闻言宋青点点头,又叮嘱陈渊记得吃感冒药,然后才跟他道了再见,正准备走,结果见席城的目光遥遥望来,宋青心想该跟对方打声招呼,再怎么自己刚刚蹭了人家的车嘛,所以走过去跟席城说自己要分开走了,席城听了没什么反应,一双眼睛却看着他,“这里你应该不太熟,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宋青拒绝得飞快,甚至连考虑都没有,“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我朋友已经在等我了。”其实他倒不是不好意思麻烦席城,只是觉得自己是去找真相的,越多人知道越不好,而且这一带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根本不存在不熟悉一说。
席城见他拒绝,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淡淡的说:“随你。”
宋青估计席城没下文了,跟他道了再见,便从一品江南侧边的那条路走了。
宋青上半辈子其实过得很辛苦,虽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大一点儿的时候有人来院里□□,千挑万选都没有选走他,后来,若不是靠着院里的支撑估计连学都上不了,所以宋青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平时不上课的时候便去学校的食堂或者附近的小店里打零时工,再后来宋青考了大学,有奖学金和自己打工赚的钱,勉强撑到了大学毕业,大学一毕业,陈东和刘洋几个人便提议搞个游戏公司。
那时候国内的游戏公司并不是很多,而且由于技术各方面都不太成熟,所以一直没有很好的作品问世。
宋青他们大学学的专业就是计算机,几个人憋着一口气,凭着一股韧劲,硬是把原本只有四个人的小公司做到了上百人的规模,宋青当时入的是技术股,你让他拿钱投资他也拿不出来,但是陈东和刘洋两个人都颇讲义气,公司开始盈利后,宋青得到的反而是大头,所以除了孤儿院院长外,宋青一直视陈东和刘洋为自己的贵人。
公司渐渐壮大后,宋青几个人的腰包也越来越鼓,鉴于陈东和刘洋的家就在本市,所以宋青也在这里买了房子安家,30岁的人,靠自己赚了房子买了车已属不易,更何况S市的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宋青所在的那座小区早已卖完,附近的新楼盘也已经被炒到了高价。
宋青从一品江南拐出来后,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自己以前的家去。
白天的小区很安静,大门口的保安估计在开小差,所以宋青顺利的混了进去,宋青住的是A座第7幢,走过去的时候还遇见了几个熟人,都是这个小区里的住房,碰见对门儿教数学的李老师,宋青不由上前搭讪:“您好,请问您知道宋青住哪一幢楼吗?”宋青觉得自己问完话后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种逮着别人问自己住哪里的感觉的确不太好,但是转念又想,若现在“自己”还活着呢,那“自己”的身体里住的又是谁?会不会是宋家那个真正叛逆的少年呢?
李老师是个很实在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也十分和善,以前宋青没少去他们家蹭饭,李老师闻言一脸惊诧的看着他,“你是他什么人啊?”
宋青把嘴角微微上扬成一个自认为和善的弧度,“我是他表弟,从老家上来的。”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嘀咕了一声,脸上一片眩然的惋惜,然后对宋青说,“他一个月前酒精中毒,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后面的话宋青都没听见,就觉得耳朵边上有上万只蜜蜂在“嗡嗡”。
直到进了熟悉的楼道,思绪才稍稍回笼了一些。
其实他在来的时候已经预想过这个结果,只是当真相生生摆在眼前,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好好的怎么就酒精中毒了呢?他记得自己那天从一品江南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有几分清醒的。
宋青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坐下,拿出手机刷S市一个月前的当地新闻。
原主虽然叛逆不懂事,但是身上的部分却长得极好,就拿这双手来说,骨节纤细修长,皮肤是恰到好处的白皙,一眼看上去都能媲美靠手吃饭的手模了,宋青觉得手指在微微的颤抖,有好几次都点错了位置,点到隔壁的娱乐版上去了。他只好用两只手抱着手机,专注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
终于,他看见7月30号的新闻,说昨晚有一男子在一品江南门前酒精过量以致休克,送医后经抢救无效死亡。文字描述下面配着图片,图上的宋青的脸打了马赛克,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自己,再说了,又有谁不认识自己用了30年的身体呢。
大概是刚刚已经受过刺激了,所以此刻看见这组新闻宋青出奇的平静,他只是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手捧着手机,一双眼睛盯在手机屏幕上,仿佛再专注一点,手机就要被他的视线刺穿了。
他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后才站起身往楼上走。
这幢楼里虽然有电梯,但宋青向来都是能不坐就不坐,走楼梯的机会比较多,对于一个坐电梯遭遇过滑铁卢的人来说,这个阴影大概会跟随他一辈子,宋青的家在13层,虽然不算高,但胜在周围都没有更高的建筑遮挡,所以视野还是相当宽敞的,当初买这里的时候还特意请陈东和刘洋来看过,他俩都说好之后宋青才买了下来。
13楼一共有四户人家,宋青的房子在靠在安全通道这一侧,虽然有摄像头,但宋青保证摄像头只能拍到他的背影,所以他十分放心的走到门前,快速的按了密码,然后大门“咔”的一声开了,一股久违的气息从门内扩散出来,直扑到宋青的脸上。
屋内的家具全都蒙上了白布,像是主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似的,有种悲凉的意味。
宋青站在安静无声的客厅里,心里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后悔。
这趟S市他或许根本不应该来。
如果不来的话,那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死了,或许偶尔也会突然这么一想,但是没有见到的事实终究都是不能肯定的。与其这样直面残酷的真相,不如永远都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然后,宋青发现自己哭了。
没有声厮力竭,也没有肝肠寸断,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地流下来,像命运制定好的轨迹,过程必定是曲折而坎坷的,所以那些满心在乎的体面和自尊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小时候也常常哭,看见别人有爸妈陪在身边,看见别人笑得灿烂天真,看见所有人都比自己幸福的时候,孤独和寂寞像夜间突然疯长出来的藤蔓将他紧紧的拴住,他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然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他依旧是那个积极乐观的宋青。
有人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像白天,一个是黑夜。
白天负责将自己想要别人看见的那一面传递出去,而黑夜是留给自己的,即使再阴暗再颓然都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