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番外「星之所在」(四)(1 / 1)
最终永辉决定在离一成为审神者前,再去见她一次。
永辉不得不承认,当年三日月那句“她还不是她”确实有其道理。他看着年少的离一生不出什么孺慕之心,反而像在看妹妹或者女儿一样。
母亲生前就算毫无武力,也难以让人升起“保护”之情,她冷静坚强的像是要对她说出这个词都像种笑话;少女的她带着几分天真活泼,如同朝露中绽放的花朵般令人怜惜。
但无论是怎样的她,终是与他血缘相连的亲人——这点永不会变。
已从妙龄少女长大的她,是不是会更像他记忆中的母亲呢?
永辉抱着隐隐的期盼,却扑了个空,不是她不在,而是根本查无此人。
——泉离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怎么可能……”
永辉用终端侵入户政系统,查到的结果是泉家这代只有泉弥亚而没有泉离一。他的外婆依旧是在同一年病逝,但这次却不是因为难产,而后外公多年后再婚,泉弥亚以泉家的大小姐的身份出生。
扣除离一的消失外,其他的进程与永辉所知一模一样。
“是因为历史改变了……?”永辉面色死灰,他取出近代史的书册想比对,却因为拿不稳落在地上,被三日月拾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手抖的根本握不紧任何东西。
“她不存在了……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永辉倏地紧扣着三日月的肩膀,问出了心中最深的恐惧。
那本近代史再度掉落在地,不过此刻已无人在乎。
三日月静静看着永辉的失态,却忽地忆起离姬那张寡淡的脸,她的容貌早已随年华老去,为何留下的印象仍如此鲜明?
——我无法陪他走太久,那孩子往后若是遇到跨不过去的坎,就麻烦你了。
明明是交代后事却格外洒脱,她不亢不卑的朝他行了大礼,也没问过他的意愿就迳自托付了他,她对于自己的死期早有预料,却无法直接对任何人言说。
他每每望着她时,不知为何总容易忆起更早的从前,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转瞬即逝,而他无论是刀身抑或人身,不过都是看客。
“难道我不是她的儿子吗?”永辉双目赤红却干涸一片,他连泪都不知道该为何而流。
如果离一消失了,他现在又怎么会站在这里?他跨越时空后如此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不都是害怕影响到她吗?她又是为什么会在成为审神者前夕被改变的历史抹灭?那他记忆中的母亲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一切说起来就是个悖论。
种种疑问快撑爆永辉的脑袋,他脑仁涨的生疼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思绪像是无数个死结纠缠在一起,最终只化为这句话脱口而出。
这句话将三日月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种话,别让我再听到你说第二次。”三日月眼底蓄起隐隐的怒意,夜蓝眸底的弯月晦涩不明。
什么人都能说这句话,就你不能。
永辉从未看过三日月真正动怒,这把平安时期的天下五剑,情绪总是藏的极深,见他笑时未必喜悦、见他拔刀也未必认真,但此刻他的威胁却是再明显不过。
“那你有更好的解释——唔!咳咳、咳咳咳……”
见永辉钻进了死胡同里,三日月微微眯起眼,毫不留情的朝他腹部狠狠揍了一拳——不打脸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你都不晓得答案,问一把刀岂不更可笑?”三日月真要开起嘲讽来绝对能噎死人。
这句话彻底引燃永辉压抑的情绪,那双金眸倏地像野兽般锐利,他想也没想拳头紧握就挥了出去,三日月险险侧头闪过,却被永辉回身的肘击打个正着,想当然,永辉用尽了全力。
一场搏击……或者说对殴,就这样开始了。
剑术练的更多是蓄势而待发,窥其破绽而一击必杀,手持真刀时危险度比近身搏斗更大,在攻击中更注重冷静自持,出手讲究快速而精准,通常对练时双方有杀气而无杀意,彼此都会点到为止。
不过近身交手时少了武器似乎也少了顾忌,肢体上的碰撞比剑术更为直接,两人过招到后来完全打出真火,变成失去理智的扭打,谁也不愿提起刚才的话题。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但永辉每一击全都是冲着三日月的脸上去,饶是三日月不想认真也被激出了火气。
揍的就是你那张总是笑咪咪的脸——永辉咬紧牙关,怒火几乎从眼中喷发而出。
大龄叛逆青年真是要不得——三日月眼底的月牙亮的惊人,纯粹是给气的。
两人有志一同的将注意力全放在战斗上,而引发这场互博的真实原因彷佛暂时被遗忘了。
“呼哧……呼……呼呼……”
体力再怎么好总有极限,更何况他们谁也没保留力气,最后谁也奈何不了谁,一坐一躺的大口喘气。
“呼、呼呼……你还懂不懂敬老尊贤……”躺在地上的三日月累的连动都不想动。
“你老是很老……呼哧……但贤在哪里?”这场激烈运动已经快变极限运动了,永辉只能不断深呼吸将心跳降下来,一时之间场面又安静的令人开始恐慌。
“……她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三日月的反常终于让永辉问了这个问题,“我知道你骄傲的不愿称我为主,却会对她使用敬称——”
“因为她配的上这个称呼。”三日月闭上眼,淡淡的回答。
永辉楞了半晌似乎正在消化里头的涵义,随即慢慢的瞪大双眼,金眸写满不敢置信,他挣扎的爬起来一把抓住三日月的衣襟,咬牙切齿的低语:
“你别跟我说,你对我妈有奇怪的想法。”如果三日月敢说是,永辉当场就准备刀解他!
三日月半睁开眼,看永辉那副想活撕了他的模样,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嘶。”他笑得太开怀,不小心扯到嘴角的伤口,“……你现在又肯认她是你母亲了?”叛逆期发作果然还是做比说更有用,就是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你别转移话题!”永辉突然想起他在时空管理局里忙得团团转时,都是这厮在家里陪着母亲……现在想想,他那时怎么就这么蠢!
三日月那张脸就算挂彩依旧俊美的逼人,无愧他天下五剑最美的封号,“都让你叫爷爷了还需要我回答吗?”他弯起唇角反问道。
面对负伤野兽亮出的利齿,三日月的淡定分毫未减。
永辉依旧紧蹙着眉头,整个人像根绷紧随时会断裂的弦,他眼底压抑的绝望随着理智回笼再度呼之欲出。
三日月见永辉又要陷入魔怔,终于难得的叹了口气,决定主动坦言相告。
“你绝对是离姬的儿子,这点我确定。”
永辉定定看着三日月,彷佛他即将说出的话像是即将溺死前的救命绳索。
三日月放松四肢任自己躺平,也不管永辉还抓着他的衣襟,像是回忆又像是单纯的阐述。
“可能是你的灵力太强所以忽略了细节,从一开始我跟着你返回现世时,就发现离姬身上残存着微弱的灵力印记,她的灵力与你如出一辙,虽然你才是唤醒我的人,但她也跟我有一丝联系存在。”三日月停顿了下,他知道永辉听懂了他的意思。
有点常识的灵力者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灵力特征的人,就像DNA,再怎么相似,实际上还是略有差别。
纵使高阶灵力者有机率将能力遗传给下一代,但那也仅仅只是雷同,更遑论他们只是母子,连双胞胎都称不上。
“这件事我跟离姬求证过,她没有否认。”但她也不能承认。
永辉扯着三日月的衣襟,硬生生将他又拉离地面一尺有余。
“我从来没听你提过这些……如果我没问,你是不是打算瞒到天荒地老?”
“那是因为她消失了我才能开口。”
三日月的语气不急不徐:“她以命魂立过重誓,不得将真相透漏给任何人——而付丧神似乎不在这限制之内。”
永辉失魂落魄的松开了手,“所以……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
真的是他掠夺了母亲的一切——
三日月直接坐起身来,打断永辉的自我嫌恶。
“离姬做这么多是白费功夫?”
“你要让她的牺牲付诸流水?”
前面的循循善诱或者苦口婆心都不是重点,只有最后一句话三日月说的恁是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让永辉反驳的余地。
“你的命,从来就不只是你的。”
永辉的存在不仅仅只关系着离一,还与三日月密不可分,他从她手中接下这个担子,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说的对。”这番话说下来的确起了些作用,至少将永辉从情绪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永辉低声念着接下来该做的事,“现在首要之重,是搞清楚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是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而是她为什么会消失……”那双金眸少了往常的神采,像是大火肆虐过的余烬,
如果连他都消失了,那还有谁能找回母亲?
他该庆幸的,是自己尚在人间——
就算人间已与地狱没有分别。
※※※
永辉已有些遗忘自己是怎么熬过来了。
明明几乎过目不忘,记忆力好的非比寻常,为何独独那段日子如此模糊呢?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原本那双灿金不见一丝阴霾的眸子已开始染上暗影。
让他仔细的回想,他想源头应该是从发现自己的天赋究竟是什么那刻开始——
与三日月冲突过后,历史事件的改动频率已超乎预期,近代变革的影响开始蔓延到当下,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变化,她就像汪洋中的一滴水,无论是存在或者消失都无迹可寻。
就算永辉重新编写了新的运算系统,以科技角度做了大量推演,但无论怎么算,都是死局。
泉离一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人,想从数以万计的连锁效应中找出影响她存在的关键谈何容易。
政府方节节败退,历史修正主义者登堂入室,永辉趁着内部乱成一团时,这几年累积下来的人脉派上了用场,打听到他想知道的讯息。
此时的时空管理局还是草创期,没有正式的名称,但姑且这么称呼吧——时空管理局内根本没有任何与付丧神实体化相关的计划。
他们并未拥有相应的技术与足够的力量,想推行计划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反倒是历史修正主义者所掌握的程度还比政府高上一截,但就算如此,他们利用暗堕之力所唤醒的溯行军们也称不上完整,远远不及永辉当年身在时空管理局时所熟知的溯行军。
三日月是完整化型的刀剑付丧神,他所拥有的肉身与人类无异,也与人类拥有同样的需求,同时却能保留付丧神的强大能力。不因自我意志苏醒而藉由灵力签订契约行走人间,与一般灵力者印象中的付丧神或者式神有著明显区别。
永辉这些年有大半时间花在解析付丧神的契约如何成立、以及付丧神实体计划的运作方式,虽然大部分为推论,但三日月的存在有许多能让他验证的地方。
这个重大的讯息让永辉脑中浮现了个荒谬的念头,比当初听了那个中年男人的故事还要更荒谬百倍……
但如果这就是真相呢?
永辉盯着自己的掌心半晌,五指慢慢收拢,在无风的室内他的黑发飘动而起,灵力不断快速叠加,直至化为无形利刃,唰的一道破空声过后划开了空间。
他再度的,开启了母亲待过的那间本丸。
自从他儿时意外踏进这空间后,这处时空夹缝中的碎片似乎就与他牢牢绑在一起,虽然随着主人不再进驻后残破不堪,范围也缩小了不少。
在母亲过世后,永辉再度将刀剑男士的本体刀送回了此处作为永眠之所,在他跨越时空前,他以为这里将永远的化为虚无,重归于历史长河中,他也不再尝试连结过此处。
以前他不明所以,但现在懂了,那是随着灵力继承留下的时空道标。
而这块夹缝中的小碎片,丝毫不受穿越时空影响,也不被重新改写的历史所左右,依旧牢牢的、紧紧的依附着他……
永辉翻遍历史长河、算尽各种未来,到处也找不到“泉离一”这个人存在过的任何迹象,连些微可能性都没有,彷佛她的存在是大梦一场。
这段时间永辉始终将自身排除在外,冷静理智的面对运算的死局与挫折,他不愿深思为何母亲消失自己却不受影响,无论是什么答案都令他难以接受。
直到此时踏上故地他才终于有些实感,终于真正的直面这件事。
我遍寻不着的一直在这里吗?
原来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妳留下的痕迹……
永辉痛哭失声,久久不能自己。
干涸多年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