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莊周夢蝶」(1 / 1)
有些梦,随着苏醒过后会渐渐淡忘,有些梦,却像是真切发生过,深刻的令人产生错觉,甚至深陷其中,让人忍不住开始质疑,自己身处的世界,与梦中的世界,哪个才是真实?
这件事在离一上剑道课程时,以凶狠凌厉的攻势吓到搭配夥伴与指导老师后,才开始明显感受梦境带给她的影响力。
甚至连离一白天清醒时的生活,都在被无形的左右着。
那夜只不过一连串梦境开始的序幕,她接连做着十分类似的梦,除了短马尾青年与涂着艳红指甲的青年外,她还见到其他的指导者,穿着打扮形色各异,虽看不清面容,却还是能轻易的分辨每个人的不同,以及剑术上的风格差异。
他们像是因为什么共同的原因,聚集在那栋房子里,明明感觉的出来,他们都是极为傲气之人,却还是不厌其烦的指导她剑术,就像那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那是她于夜晚闭上眼后的,另一段不为人知的生活。
她一度对于睡眠感到害怕,那是种由心底蔓延而出的莫名恐惧,像是那片黑甜的深渊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物,在其中窥伺着,等着她自投罗网,但无论她多么感到抗拒,却仍然一次次的被拖进梦中,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强迫她去看、去听、去想。
相较于梦境逼真的让她分不清虚实,白日清醒时所身处的世界,对比下反倒有种虚假的完美。
包括成矢的追求,也让她有啼笑皆非之感。
上回聚会时的拒绝像是被他忽略似的,从主办人那边得知了她的联络方式后,这阵子时不时会出现在她面前,邀她共进晚餐或者假日出游,这些常见的追求手段并不能让她感到动容,直到他连花都送上的那刻,才让她的社交笑脸有了裂痕。
那束花递至眼前时,霎那像是有幅画面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但眨眼后却又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徒留下胸口间残留的大洞,以及在空洞中的残响余音,错置的记忆齿轮无法咬合运转,只能困于原地,无法动弹。
“不喜欢玫瑰?”成矢发现离一只是怔怔的盯着花看。
玫瑰?……不对,不是玫瑰,是像夏日阳光一样抢眼的花……
像是陷入魔征般的离一喃喃自语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那束花她没有收,甚至藉此与成矢划清了界线——胸口的大洞无论塞进什么都感觉徒劳无功,那何苦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但成矢送花的举动,在被梦境影响而动摇的锁上撬开了一丝缝隙,有种浓烈执着的气味飘散而出,如同陈年的美酒令人回味追寻。离一怀揣着莫名的忐忑,踏入市区的花店,循着那像是幻觉的画面,找到了灿黄色的向日葵。
那如同阳光般温暖的颜色,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跃入眼底,如同某人总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让她或惊或喜、又哭又笑……
离一买了支盛放中的向日葵,绽放到极致的花朵极度张扬,耀眼的颜色让她感到既开心又难过,顶着夏季正午的烈阳,她恍若未觉,胸膛中的心脏像是被紧掐着,背部逐渐布满细密的冷汗,像被爬藤植物占满的花架,遮蔽了顶上所有光线,而她站在其下始终挣脱不开,终陷泥沼之中。
胸口的大洞像是提醒着她,手中握着的不过只是个空壳,内里装着的珍宝早已不翼而飞——但她连自己遗失了什么都无法确认,完美无缺的记忆,却像跳过了最重要的关键。
纷至杳来的逼真梦境与现实不断交错,那些看不清面孔的指导者,深深地印在脑海中,让她不断的以为他们实际存在,并且是她极为熟识的人——而他们脸上的迷雾,是她仅存的理智,让她还能记得自己是谁的理智。
但她,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脑袋里像有着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不断争执、互相排斥,身为宿主的她像个硝烟四起的战场,离一站在街头,如同身在满目狼藉的断垣残壁中茫然无措,明明活着,却与死去无异,似乎只要从外略略施力,就能让她从内而外碎裂成粉末。
离一哆嗦着唇却说不出话,睁大眼环顾着四周的景物只觉得陌生,入目的各式颜色像是万花筒中的世界,夹带着光晕旋转扭曲着,像要将她卷进其中搅成碎片,她双腿无法控制的发软向前倒去,还未感到坠地的疼痛便被黑暗侵蚀而失去意识。
模糊的视线,最后见到的是一抹围绕着黑暗的光……像是日蚀结束那刻,散发出的金色光芒。
“你会不会把她逼太紧了?”三日月收了唇边的笑,看着黑发男子怀中昏过去的离一,连他都看得出来她的状况不太对劲。
“我知道分寸。”黑发男子俯身将离一拦腰抱起,语带慎重,“不这样无法让‘锁’松动。”
要打从心底去怀疑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并从中找出真正的记忆,是件不容易的事,在否认、推翻、确认中不断轮回,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起这种反覆折磨,脆弱点的人,精神层面会因此被毁的一塌糊涂,再也无法重建。
自离一踏进黑发男子的梦境后,季节也已从明媚的春/色转为带着燠热的夏意,她虽知道梦中的人不是自己,却仍渐渐被梦境中的记忆侵蚀,对刀剑男士产生共鸣。
催眠上的暗示让她会下意识忽略与刀剑相关的讯息,却又会不由自主的被他们攫去注意力,埋藏的记忆和意志,不断与政府给的枷锁拉扯着,也与她现在的人生冲突着。
虚幻梦境的羽翼逐渐丰满,令人不得不正视,庄周梦蝶中,她是庄周?还是蝶?
如果都不是,那她是谁?
※※※
离一闭着眼,感觉自己像是在空中漂浮着,四肢发软的像是连手指都无法抬起,不觉惊慌反而有种回到母体内的安心感。
有许多声音从远处传来,夹杂着耳朵里嗡嗡作响的耳鸣,听上去有些不真切,但仍依稀能辨认出那是好几道不同的男声,有成熟的也有稚嫩的,他们像是围绕着她,重复在说着同样的话,破碎的语句让她必须集中精神去辨认。
……等……回来……等妳……
你们是谁?我又要回去哪里?
离一亟欲想探明真相,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她用尽全力从黑暗中挣脱,身体瞬间绷紧如同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与低头看着她的黑发男子撞个正着,力道大的让她又再度躺了回去,双手捂着头,痛的眼冒金星。
“唔——”两人异口同声的发出低呼。
黑发男子如此生动的表情,让旁观的三日月只觉妙趣横生,忍不住轻笑出声,正习惯性以袖遮掩时,才想起他现在穿着现世西服,举起的手只好推了推用来遮掩的眼镜。
能光明正大的与离一面对面,其中的困难与意义,始终伴随着黑发男子的三日月最为明瞭,依照他的身手与反射神经不可能会被撞到,虽然他面色如常,但仍由此可见,这样的近距离接触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身体还有哪边不适吗?”三日月看男子仍然捂着头,似乎疼的不清,于是先行替他开口询问。
“抱歉——唔、我没事!”离一揉着额头快速的回答,虽然这么说,眼角仍然有抹因为疼痛而挤出的泪光,“……这里是?”刚刚撞那下虽然很痛,却像将脑袋的迷惘全部扫空一般,她现下真是再清醒不过。
“这里是市中美术展览馆附属休息室。”三日月依旧噙着笑,单单只回答她所寻问的部份,其余诸字未提。
美术馆休息室?
“妳刚刚昏倒了。”黑发男子依旧捂着头,但随即开口接在三日月之后,语速比平时还快了些许,但听来还是十分平稳。
离一皱着眉头思索着前因后果,在花店附近时,那时胸口紧缩的确有缺氧的症状,四周景物飞速旋转,但她身体一向健康,为什么会昏倒?
——那朵向日葵!
她猛然忆起自己会在花店的原因,顾不得还有陌生人在,她急忙看着四周,脸上的焦灼神情,像是在找寻些什么重要物品。
“妳在找这个吗?”
黑发男子微微侧头,伸手将那朵开的十分灿烂的花递了过去,但离一却没有跟着接过,只是楞楞地看着他,那双金黑交错的眼,看上去格外熟悉。
她鬼使神差的低语,“大笨蛋……”声音虽小,但休息室内十分安静,这句话显得格外清晰。
三日月这时已经忍俊不住转过身去闷笑,连黑发男子那张俊脸上的镇定都产生了一丝裂痕,离一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连忙接过花快速的从躺椅上起身鞠躬。
天啊!她到底在干嘛?
居然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好心人出言不逊——泉离一妳还不如再昏一次!不怎么会脸红的她就着鞠躬的姿势,像是脑充血般的双颊发热。
“谢谢你们的帮助,请原谅我刚醒来,有点神智不清……”她越说越小声。
的确是神智不清。
这阵子神智感觉根本没真正清明过。
明知道梦中的主角并不是自己,却仍是对周围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指导者念念不忘,甚至觉得信任可靠;而身在现实时,却像走在空中楼阁中,时常感到无所凭依,眼下似乎连幻听都出现了。
“别介意,妳没事就好。”黑发男子淡淡地开口,丝毫不介意她的失礼行为。
离一暂时压下了脑内的杂想,抬头看向这两位好心人,不得不说,连她的脸盲迟钝程度,都能看出他们外表与气度,远远超于平均水准,若是身在普通人群中,简直堪称万丈光芒的程度。
“还没请教怎么称呼?”但离一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半点的旖旎心思,连成矢都在送花之后被她严正拒绝,更不用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敝姓三条。”三日月从善如流的回答。
“……泉。”黑发男子犹豫了片刻,仍然跟着报上了姓氏。
“这可真巧。”离一忍不住惊呼了下,“我也姓泉。”听闻眼前的黑发男子与她相同姓氏,原本就有的亲切感蹭蹭的往上升。
明明另一位男子面带微笑,但总有股说不出的距离感,相较之下,反而面无表情的黑发男子更让她感觉熟悉亲近。
一点都不巧,就是跟着妳姓的——黑发男子与三日月同时心想。
“两位能留个联络方式吗?好让我正式的表达感谢之意。”今天丢脸丢回老家去了,简直不忍卒睹。
“不必了,谢礼我已经收到了。”能这样见上一面,已是最好的谢礼。
黑发男子直到此时才微微笑了下,眼底温润的金芒跟着流泄而出,冲淡了他身上的淡漠气息,让离一产生莫名的既视感,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有缘会再见的。”三日月微微晗首向她道别,就算他始终面带笑意,仍掩不去深植于骨子里的自矜傲气,临走前那句像是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从他口中道出时却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离一直到与他们分别后,手里仍紧紧握着那朵向日葵,站在空荡荡的休息室中,因为紧张而微微怂起的肩膀逐渐放松,只觉得刚刚的经历也像是做了场梦,但额上撞出的那块红肿仍隐隐发疼,像是她身处现实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