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信仰的彼方”(1 / 1)
他,压切长谷部,在身为刀剑的长久历史中,从未体会过主人性别的差异对自己的影响。
最初被唤醒时他的确没想过自己的主人会是一名女子,他独自待在锻刀室里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是人形的状态时,门被今剑打开了。
今剑像是吓了一跳,“咦--你是?”玩躲猫猫正想躲进来没想到里面居然多了一把陌生的刀。
长谷部微微眯眼,马上辨认出对方身上与自己相同的气息。
主人不是他。
“主人在哪?”长谷部并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直接了当的问。
听闻了今剑简单的说明,他大略了解这个名为本丸的地方、以及身为主人的审神者基本资料。知晓部队已出阵,长谷部坚持在玄关守候着,心中那股亟欲想第一时间看见拥有者究竟是谁的冲动像是在胸口鼓动着。
太久了、太久了。
没有任何值得效忠的对象,他想展现自身能力让拥有者能重视于他,不再像当初那个男人一样轻易的将他拱手让人。
那对他来说,就是个耻辱般的记忆。
他正坐于玄关沉淀心思,直到看到出阵部队回归,走于最前方的那个身影--瞬间他知道,这个看起来一脸苍白有些瘦弱的女子就是唤醒他的人。
自我介绍完丝毫不介意女子脸上的错愕,他随即无比自然的将工作接手,在审神者尚未回来之时,他已经摸清本丸的运作方式。
他会用实力证明压切长谷部的优秀之处--无论哪方面都是。
※※※
长谷部对于接手本丸各项事务并且使之步上轨道这件事是有着几分自豪的,就像个孜孜不倦的陀螺旋转着,他乐于并且享受将责任扛在肩上的感觉。
仿佛这么做就能弥补了以前从未达成过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直到审神者在书房与他一番恳谈后,才终于让长谷部从这场由他自己所编织的世界中清醒。
长谷部看着面前的女子支着头,虽然是仰视着自己却如同俯视一般笑得极为随兴,甚至称得上恣意。
“你以为我会把到手的刀拱手让人?”她一脸写着你开什么玩笑的模样,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
一瞬间,长谷部不晓得是被那俯视般的气势所压制,抑或是被那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所蛊惑,他握着刀单膝跪地献上了忠诚。
这是长谷部首次真正将黎依当成了主人的存在,而不是他心中所幻想的那个主。
从幻想中清醒的结果就是,长谷部发现他这位主殿实在太好说话,本丸经济尚属拮据,但她仍能为了哄短刀开心花了不必要的开支买了一堆零食糖果,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出言警告后才收敛这种奢侈行为--原本担心此种行径会被认为是种不敬的行为,但身为主殿的她却一副乖乖听话忏悔的模样。
长谷部承认他一时很难习惯,在他认为主殿就应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再不然至少得像在书房那晚才有主人的风范。
但也因为黎依态度太过自然,与他平日的交流如同平辈一般,不知不觉长谷部偶尔私下也会显得较为放松,不再完全像是主人与刀剑的模样--但也只有偶尔,大多他还是对黎依抱持着极为恭敬的态度,如同一种刻划在体内的本能。
直到有天长谷部在夏日的某天意识到他的主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性而让他开始感到忧心忡忡。
当他认真与烛台切讨论起关于黎依的仪容问题时,烛台切突然问他说,“你现在才意识到她与你以前主人的不同吗?”压切长谷部以往的拥有者皆为男子。
长谷部与烛台切对视了下,他不是很明白烛台切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至少他现在意识到了还来得及修改作法。
烛台切迟疑几秒后还是露出他贯有的笑容,“不,没什么。”他不想将此事点明。
--当你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势必渐渐学会以男人的角度去看她而非刀剑的身份,就像一种不可抗力。
当这个夏天走过迎来秋意之时,本丸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事,石切丸刀剑破坏。长谷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执行长途远征,等他回来时黎依已经呈现昏迷不醒的状态。
那次事件长谷部第一次看到烛台切失去冷静风度的模样--但那时的他,远远不懂背后代表的意义。
他当时只觉得无比庆幸,庆幸还好有石切丸挡在她的面前。
庆幸自己还是她所拥有的刀。
那时候的他,还是无比单纯的忠诚--长谷部后来心想,如果时光能倒回至这时,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脱?
他从未后悔成为她的刀,却后悔自己成为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长谷部思考着。
从那个开玩笑的吻开始?--不,或许更早,从那位男审神者出现的时候,这出剧便已揭开了序幕。
在黎依第一次回现世做御守之时,长谷部将自己关在房间三天闭门不出--为自己的心跳不已而感到无比罪恶,为自己的暗自窃喜感到说不出的羞耻。但当他重新踏出房间时,他又是一如既往的压切长谷部,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为她斩尽一切的决心,包括自己。
他花了三天,斩尽了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斩不断他人的。
长谷部总站在离黎依不远不近、能第一时间听从命令却又不显得冒犯的地方,一个十分适合观察的位置,因此将眼前这些刀剑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
他冷眼看着烛台切陷入挣扎后又挣脱牢笼,看着鹤丸如同走钢索般步步紧逼,看着石切丸找回记忆而与过去不再相同,但长谷部不晓得的是当他在看着他们时,他们同时也在看着他。
本丸的刀剑们各怀心思,却像是有着无言的默契维持着一个平衡,就算那是如履薄冰般的平衡。
是鹤丸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那个一向无视常规、行事作为就像个赌徒的男人。
那天当长谷部拿着汇报资料踏进书房,看见黎依唇上的伤口,再怎么没有想象力的他也能与早上鹤丸唇上的伤连结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黎依并没有要解释这件事情的意思,一向谨守本分的自己当然不可能追问,让黎依困窘尴尬之类的选项从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唯有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像是有个声音喃喃自语。
--更重要的是,我一点也不想听到她承认这件事。
但他充耳不闻。
※※※
如同莫非定律般,你越不想面对、越不想遇到的事情总会在猝防不及时出现,残忍的提醒你--接二连三的。
先是黎依从现世回来大病一场,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的摊在床上人事不知,苍白的脸此时泛着异样的潮红,长谷部取下手套/弄了湿毛巾替她擦去因高烧而产生的虚汗,就算此时没有任何人看着,他的动作还是一如往常的规矩无比,连指尖都不曾碰触到她。
但长谷部不晓得他那淡青紫色的眼出卖了自己。
昏睡中的黎依只觉得像在火炉里被烘烤着干热的难受,下意识追寻着冰凉的来源而压住了长谷部的手掌,像是极为舒适的磨蹭了两下后才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被压住手的瞬间长谷部僵硬的连动都不敢动,黎依的脸颊温度很高,压在手心的感觉很柔软,他甚至怕自己手中的茧划伤了她,所以当黎依半睁眼时,长谷部一时没收好自己的目光而显得太过温柔,却在她开口的下一句话狠狠被打醒。
“烛台切呢?”他听见她这么问着,略带困哑的声音此刻像是在撒娇索讨。
“他去厨房熬粥了,要属下去叫他过来吗?”长谷部听见自己用着分外恭敬的语气说着,他想是自己不小心太过接近所以松懈了吧,幸好她没发现。
他看着黎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轻轻的抽出手后,随即戴上了他的白手套将之封藏的密密实实,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敢的离开房间。
压切长谷部,别忘了你的身份--每当他感到动摇时内心总会浮起这句话。
自从他被唤醒之后一直兼任着本丸管家的工作,偶尔排入二队执行零散任务或者支援三队的长途远征,不过大多的时间还是在本丸的各项事务上忙得团团转,几乎不曾有与黎依一同出阵的经验,但他虽非近侍却更似近侍,因此也从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
直到幕末时代的任务,让他们这些许久未与她出阵的刀剑们出头,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般摩拳擦掌的亟欲展现实力。
这时他们的主殿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审神者,她有着独到的战术解析、腹含丰沛稳定的灵力,以及能娴熟的掌握战斗节奏的经验--这些都让长谷部深深地着迷着。
长谷部认为那是以刀剑的角度出发的想法,因此他直率的出言称赞换来黎依灿然一笑。
“能得到长谷部的认同可真不容易。”她脸上隐隐带着自信的光彩,那是在本丸中极为少见的模样,“那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那招好了。”黎依嘻嘻笑着卖了个关子。
二刀开眼--首次体验连携合击的长谷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连同队的歌仙也十分惊叹。不单单只是招数攻击的强大,更多的惊讶是来自一瞬间被黎依的灵力轻拥抚慰,如同她的手紧握着他的一同出击的同步感。
这让长谷部首次对主力队伍的刀剑们产生了犹如嫉妒般的心情--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离她不够近吗?这下连身为刀剑的身份都像是感到了动摇。
他以为受到的冲击到这边就结束了,却不知道致命一击尚在后头。
在鹤丸十分听话的按照长谷部紧凑十足的出阵安排过了好一阵子,这个不甘寂寞的男人果然又想出了新点子,主动提出要完成镰仓时代的任务而与他产生争执,在僵持不下时鹤丸一席话如同他的刀锋般,直直的扎进他心底。
“你这样不累?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把你放在心上?”鹤丸那双金眸无比犀利,此刻像是闪着嘲弄。
被刀锋戳进的伤口仿佛涌出不是血液而是股冰冷的杀意,他最不想听的就是由鹤丸来讲这席话,鹤丸究竟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注重规矩与秩序的他最痛恨的破坏平衡的一切,而鹤丸俨然是个中好手。
长谷部极力压抑着情绪,“--不需要主殿将在下放在心上。”他会一直是她的下属、她的大管家,她手中最忠诚的那把刀,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感情都不需要,他只是一把刀,并不想成为软弱的人类。
长谷部几乎是无时无刻的这样提醒自己,或者是说服自己。
就像一场与自己的较量,虽死亦也无惧。
他不惧死,却惧她死。
甚至连她痛的满头冷汗嘴唇发白都让他惧怕的像要停止呼吸。
出阵幕末时的突发事件,就像在嘲笑一向严以律己的他,如同一双利爪撕开了无比端正的装束,穿透了血肉直至心底。
长谷部从来不曾反抗或者拒绝身为主殿的黎依所下的任何命令,但当她叫他放下她时,他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以往总被其他刀剑取笑,说他跟愚忠没什么两样,切开身体大概里面塞满了主这个字……他也从不在意,甚至还引以自豪。
他早就对自己定下过一套规则,绝不与主人有任何肢体接触、视主人的意志为最高宗旨、可适当规劝但不可过多干涉、不在其他刀剑面前反驳主人的意见、若主人坚持不可为之事自己必先行于前头……零零总总至少有十来条。
但现在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在打自己的脸,瞧瞧他都做了什么?
他能让宗三抱着黎依回去,但他不愿;他能放黎依下来,但他不想;当着其他队员拒绝了黎依的命令,甚至态度带着不耐--这对长谷部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偏偏就是发生了,而且他一点也不后悔。
※※※
本丸庭院又开始染上了粉色的气息,花苞随着春天起舞而绽放,偶尔随着吹来的风落下点点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如同少女踏着轻巧而俏皮的舞步。
一头粉色长发的宗三走在这样的景色下,仿佛与景融为一体画面和谐的让人无从挑剔,但穿着蓝白相间运动服兼满面肃容的长谷部站在旁边就有点破坏气氛了。
因为同为织田信长拥有过的名刀,也同样对那个强大的男人抱持着一种复杂心态,宗三虽然不懂长谷部那种简直虔诚如同信仰般一心为主,但还算是彼此能说的上话,又因幕末时代任务两人的交集也多了起来。
宗三不是不知道别的刀、或者连黎依都觉得自己病的不清,但他与长谷部开始深入认识之后,他觉得长谷部一点也不遑多让。
他如同金丝雀一般被关了许久、辗转流落其他人手中继续当着笼中鸟--宗三是心生怨怼、是忿懑的、是感到不平衡的,却也不得不在这漫长的时间中麻痹。
但长谷部现下却是自愿将自己关进笼中,成为那只囚鸟--好像这样做就能藏起自己拥有的利爪,掩盖真实的欲望。
“……她是个好主人。”在两人并肩无语站了许久后,宗三轻轻的说。
鹤丸失踪这件事情让本丸其余的刀剑看出黎依身为主人的护刀之心,纵然这段日子过得十分疲累、甚至气氛低迷,但不得不说也十分充实与值得留恋。轮流与黎依出阵以及进行战术推演,所有刀剑上下一心的忙碌起来就为了备战,这一切都让宗三的心灵丰富起来,以往寂寥的刃生像是如同眼前的春景般增添了色彩。
“当然。”长谷部再沉默,但只要与黎依相关的话题他就不得不开口。
“也是个好女人。”宗三补了一句。
“……当然。”略沉默了下,长谷部还是回应了。
宗三伸手让花瓣落在手心,“那你在迟疑什么?”缓缓收掌紧握住那片花瓣,“我不认为你会输给任何人--或者刀。”他不认为主力部队就能高他们一等,长谷部的优秀是众所皆知并且公认的。
“我从没那样想过。”他同时回答了宗三的两句话。
长谷部从不认为自己会逊于其他刀剑,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也一直为此努力着丝毫不曾松懈过,心中的骄傲之火从未熄灭,能让黎依说上一句“我的大管家没有你真的不行”他就能满足的微笑入睡。
但同样的,他也从未想过要以人的身份去争取些什么。
以长谷部的性格是绝对做不出像鹤丸那种没脸没皮的举动,也无法像烛台切那般深入人心般的体贴温暖,更不可能像石切丸端坐一旁观看还能面带微笑。
所以眼下这样是最适合自己的。
只要身为刀、身为她的专属大管家,他就能永远站在这个地方,在她一回首就能触及的地方,在呼吸吞吐瞬间便能挡在她身前,为她压斩所有困扰。
宗三闻言只得对长谷部露出了他招牌的微笑,那种带着一丝幽怨无奈的轻笑。
长谷部,你可知此时你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是把刀哪?
※※※
那日将黎依抱回本丸衣物被染上了属于她的血,黎依对此似乎一直耿耿于怀,事后时常用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还不停追问他是否身体有感到任何不适。
“主殿,属下一丝异样感也无。”长谷部自从为上次的逾矩行为道歉后,用词一直维持着特别恭敬的状态,连以前私下会略略放松的姿态也不再复见。
黎依仔细的盯着他的脸,担忧的说,“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不太正常。”虽然说是迷信,但以神道学来说女子的经血有污秽之说,刀剑付丧神好歹也算是神明,真的没关系吗?虽然神刀与灵刀都说没事,不过真正接触到的只有长谷部。
长谷部语调十分平稳,“属下可有任何失职之处吗?”他不懂黎依所谓的不太正常是指什么。
“失职是没有……但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虽然长谷部的举止没什么变化,也还是时常板着脸,但她就是觉得他不开心。
长谷部感觉心像是漏跳一拍,终于换上了另一种语气,“我觉得自己一切正常。”真要说就是鹤丸的举止让他看的很不顺眼,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主殿究竟在担忧什么?”这几日黎依看着他时眉头总像打了个结,这让他觉得分外介意。
黎依简单解释了现世关于神道流传的一些忌讳,“--就是这样。”讲完她甚至伸手捉住他的手臂,像是在确认他一切无碍。
为了让她安心,长谷部不得不换用另一种说法说服,“主殿,我现在是人,有血有肉需要吃饭睡觉。”他讲得有点无奈。
黎依闻言笑了出来,“说得也是哦!哈哈。”就是要用这种语气讲话才对嘛,之前冷冰冰的很像家管机器人耶。
像是被这个对话撬开了一个开口,接下来的时间黎依都不专心办公,一直想办法讲笑话逗长谷部,但每每讲完她自己先笑个半死,长谷部只能没好气的看着他的主殿笑的一副快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模样。
“主殿,今天的进度已经落后了。”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抽走了好几份今天应该要处理的文书,准备回房先做汇整再让黎依誊写。
“好、好--”黎依擦了擦笑到流出来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笑话配上长谷部无奈的表情就是特别好笑。
“那属下先告退了。”手上这几份公文大概得花上他一个下午,没时间在这磨蹭。
“哈哈、哈……你去吧。”长谷部完全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只是讲个告退的句子,黎依又能开始笑起来。
长谷部拿着那几份文书回房,将之放在桌上后喘了口气,眼睛瞟到挂在衣柜前的那身正装,想到了黎依刚刚说的话。
那天回来时拖的太久衣服上的血渍一时去不干净,后来烛台切拿了罐去血渍专用的清洁液给他,顺利将上衣的痕迹洗去,但那时他忘了被搁置在一旁的白手套。
那双手套后来再怎么洗,也留着淡淡褐色的印迹。
如同他不管斩尽多少次自己,心底仍有微弱的声音。
长谷部喜洁一向准备了许多双手套备用,但那双沾了印迹而洗不干净的手套却被他收藏了起来,压在了衣柜抽屉的最深处。
如果她所谓的污秽真能玷污了神,那就让他染上属于她的污秽,就算再也无法回归,只要能在她身边--
那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