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之 姜维(1 / 1)
姜维番外
站在剑阁,那高耸入云的七十二峰宛若利刃横插入空中。抬眼看去,剑门关上的“姜”字旗仍巍然立着。风起,不知为何,那云端似在呜咽着一首悲歌。残阳泣血,我不禁暗忖:蜀国,终是走到尽头了么?
这本是蜀之咽喉,而今,我站在此处,却徒添悲凉。
蒋显到此,仅一句“后主请将军归降”,已激起我满心血滚。
丞相呵,您若还在,蜀国便不至此!您用自己的生命撑起了三足鼎立,您用自己的身躯擎起了蜀国百姓的一片天!您在祁山上每日思索如何攘外安内,如何使国泰民安,难道就这样随着后主的一句话,而付诸东流么?
不!我姜维偏偏不!
我便有三寸气在,也不令魏国得逞!
从崖上望去,四周地势显要,我只不明了,为何后主竟下令降魏,并不做任何的挣扎。丞相的面容,便在此刻,渐渐清晰了起来,那“匡复汉室”、“克服中原”的旗帜下熟悉的身影,只一个转身,便让我又坠入了恍如隔世的思念中。
丞相,你可还在观望着这一切么?
还记得,那一日,风声凛冽。冰凉的利刃触到脖颈之时,母亲的呼唤,让我蓦然一惊。
回头,丞相的盈盈浅笑,便在眼前。
将剑送入剑鞘,我,重重跪下。
“丞相”二字,承载的是一句诺言,还是一生感激,是为蜀国,还是为丞相,如今,我已分辨不清。
当年丞相在时,与我立马横抢,驰骋沙场的列为英豪们,如今,已化为一掊黄土,在地下永远佑着蜀国的前路。然而,蜀国,真的还有前路么?
丞相,为一句守邦,我姜维愿将肝胆烙成忠烈。
此时,苍月饮恨,是生存或是殉葬,是忍辱还是杀戮,我必须作出决定了。
那一年,天水城外,最后的不羁让我结识了丞相。风中,丞相的笑脸,恍然穿越了冰冷的城墙。
征北之时,丞相将所有的才情酬与知己;一腔热血,冲刷了无数年的风霜。
羽扇轻转,丞相的眉间带着淡定的深笃,眼中,是不可撼动的凛然。清癯的面庞从来便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威严,那举手投足之间,淡淡的墨香,凝着腹有千卷的隽永英气,便在那一捧飘离出世中征服了所有战将。
是的,为了汉室,丞相,从不曾有半分的犹豫,也从不曾有半分的急躁。
在我的印象中,丞相总是缓如清水,眸中,常带着深远的意味。不知是透过战事看见了将来,还是透过时光看见了过去。他心中,似沉淀着半生的故事,只令旁人无法读懂。
仿佛,他身上,藏着一个永久尘封的过往。
常常,我问起黄夫人,丞相总是一笑了之。
我们之中,极少人见过黄夫人,除了二十年前便跟随过丞相的老将军。
我总是好奇。是的,我也免不了是一个俗人。也许是因为太过崇拜丞相,我时常想,丞相夫人,该也是一位谜样女子。
直到,有一日,我听见一位老将军惊惶的叫道:“夫人回来了!”
夫人?是黄夫人么?
我急急跟着丞相出去,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位十多岁的妙龄少女,然而,那倾城倾国的面容,直令我惊诧不已。
这女子,便如不小心坠入人间的仙子,一双澄澈的眼睛茫然的盯着众位将领,乌黑的眸子快速旋转。
我讶然。这……竟是位夫人么?
第一次,我发现丞相不再淡然,他眼中流转着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却还带着悠远的哀伤,仿佛,那女子身上,凝聚着一个多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只让丞相一味沉沦。
终于,丞相说:“真的是你?”
那按耐不住的欣喜,我又岂能察觉不出?
看那女子,却是全然不知所措,似乎并不认得丞相一丝一毫。
忍不住,我好奇起来。这女子……究竟是谁?
多少年了,丞相几乎隔两日便会掏出一张帕子,反复摩挲。直到那女子的到来,他才终于不再取出那帕子。但,他看那女子的眼神,却分明如同他看帕子时一样。
不难看出,丞相心中压抑着许多年的情感,就在那以后,一点一点的被这名女子剥开了来。
刘封来刺杀丞相的当晚,我终于肯定,丞相与这名女子定有交情。
他神色安然,将她完整的护在身后,甚至,在剑尖逼近之时,一把推开了她,任那冰凉的刀剑没入衣衫。
若我来不及拔剑,丞相定然便在那一刻,在两川百姓深深的叹息中,放下了肩上匡复汉室的重担,为了救那名女子,而永远陨去了。
这样深笃的感情,谁又能做到?
可,她并不是黄夫人。她,姓乔。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伯约,粮草可丰足?所用之物可完备?”
有一日,丞相如是问我。
我回答,一切都妥当了。
丞相吩咐的任务,我从来不敢大意。他总是谨小慎微,从不弄险,不颁布无谓的军令。于是每一位将士,也早已被熏陶得如他一样。
然而那日,我看见,乔夫人背着包袱,神色黯然的在雨中缓缓走着。
她眸中的决然,我怎会看不见?只是,我不懂。
在不经意的告诉丞相之后,他神色大变。我立即料到,此事不一般。
乔夫人是谁?她同丞相又有什么渊源?明明心中好奇,却不便相问。
丞相倒抽凉气的时候,我看见他眼中的痛色,迤逦开来。
他紧蹙的眉峰,只让我心中一紧。
我略略猜到,许是乔夫人离开了。
可,暮夜降临之时,丞相却满身透湿的怀抱着人事不省的她回来了。
不敢多问,只敢催促丞相去更衣。
哪知——
换来的却是一声压抑焦急的低吼:“我叫你去请郎中!”
那一刻,我心中一震。
丞相,是如此的呵护她。
从乔夫人的眼中,我已然看到了她对丞相的依赖与爱慕。那时,我本以为他们将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我本以为,在这样血雨腥风的年代里,能有如此清澈不问来日的感情,定能相守永久。
可惜,我错了。
虽不知道那乔夫人是谁,但我也略略听说过她与东吴的关系。
似乎,她是某位江东大将的遗孀。
日子过久了,我并不记得太清晰,可,那一日,丞相背对着我的苍凉,我却从不曾忘。
如同呢喃一般,他轻声道:“伯约,她终会走的。”
这样略带沙哑的声音,让我心头一痛。
丞相在哀伤,在缅怀。
黑暗中,他静静的站在帐内一隅,背影在萧瑟的风中显得如此凄寂。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却发现,他手中,正紧紧的握着那一方手帕。
第一次,我借着窗口的月光看到了帕子上的字迹。
那一刻,我仿若觑见一名女子,含泪笑着,一笔一划的在帕子上,留下了这一串永恒的牵挂。
我问丞相,那是谁。
丞相只是摇头,默然不语。
晶莹的泪,仿若珍宝,轻轻的,从丞相脸上滑落。
我怔住了。
这样巍然安稳的八尺男儿,这样一直挺立在我心中威严肃穆的丞相,竟也有泪么。
心痛的感觉,也不过如此。虽未亲历丞相的这一段过往,却能在这一抹黑暗中,描摹出他心中的忧伤。
半晌,他收起了帕子,淡淡笑着转身,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递给我退敌妙计。
只是一个瞬间,他便又变回了那安然淡定的丞相。
我接过锦囊,点了点头。
是的,我什么都不用说,只是感受,就已是丞相的一切所需了。
有时,人,不过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而我,在聆听之中,却恍如亲历。
一点一点,往日的碎片,就这样在不经意中,从丞相的口里道出。
我有意的将那些碎片拼起,便成了往日的一幅幅图画。
虽不知道那故事中的女子是谁,却可断定,她与乔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世事难料。
就在我以为从此后,将有一女子贴身陪伴丞相之时,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箭,雨,雷。
撕裂的声音,马匹啾鸣的惨叫。
木石飞滚。
司马懿手中,高高举着乔夫人,满面冷然。
瞥眼望去,丞相眸中疼痛,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漫溢开来。
只因乔夫人的那一句:“放箭。”
放箭……
她当真不在意她的生死,只在意丞相的匡复大业。
鼻头一酸,我别过了脸。
这样忘却生死、不顾一切的情感,有几人还能奢望?
可丞相得到了。乔夫人得到了。
千万支箭飞旋射出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丞相是否流泪,不知丞相是否心碎。
我,只不忍再抬眼去看。
直到,一切终归平静。
马蹄远去的声音,迫使我睁开了眼。
恰巧,便对上了司马懿身下扬起的浪尘。
“丞相!”我惊叫,“为何会……”
丞相不是下令放箭了么?司马懿怎会有机会逃跑?乔夫人又去了哪里?
丞相只涩然一笑:“他逃了。”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只有,隐隐的心痛。
“乔夫人呢?”虽是不忍,还是不得不问。
“消失了。”
简练的三个字,说毕,他便转身离去。眉间蹙起的那一刻,我觑见了他心头的愁绪。
消失了?是香消玉殒了么?不论如何,丞相既然说她是消失了,便是不相信她已去吧。那么,我,也应该如此相信。
那日后,丞相沉默了许多。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掏出手帕,喃喃念叨着什么,而他的一件白衫,因被乔夫人书写了“江南”,也再不肯命人清洗。
我知晓——那,也许便是乔夫人留给丞相的最后回忆了。
终于有一天,我问丞相:“黄夫人在何处?”不想问,不愿问,却不得不问。若他与乔夫人之间的感情深笃异常,又何来黄夫人?
“她在丞相府。”淡淡的一句话,带过了所有的问题。
从此,我再不问。黄夫人,也从未出现过。
所有年轻将领的心中,都攒着这个疑问,但,也无人敢过问。
或许只有我明了。丞相不说,是因为他已承载太多。
也许,有时,命运就是与世人开的一个玩笑。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故事,略有许多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仿佛淡忘了乔夫人的出现,随着丞相再出祁山,征讨魏国。有时不明白丞相为何如此拼命,有时却又仿佛太明白。
也许,正如我感念丞相的知遇之恩一般,丞相,也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吧。
三顾茅庐,如鱼得水,这些,我等又岂能不知?
为了蜀国,丞相已是耗尽心力。
每每,我看到丞相床头挂着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心中都是萧瑟。
这,或许便是丞相的心愿吧。为了汉室,哪怕是死,也绝无怨言。
丞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仍然神采奕奕。
我们知道,丞相在撑着,他想撑到自己成功的那一日。
他肩上扛着太重的担子,无法卸下,也不愿卸下。
天下事,便是他的事——我从来就知道。
丞相倒下的那一天,我没有流泪。
忽然,我明白了,丞相只想在他有生之年,做完一切他能为蜀汉做的事情。
他倒下了,却没有遗憾。
病榻上的他,依旧念着伐魏,依旧念着蜀汉的将来,只是,眼中多了一抹看透世事的苍然。
从前,他撑着,他要以信念告诉自己,一定可以。
此时,他要走了,他终于将面对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为自己画上一个句号。
他将沉甸甸的书卷交到我的手上之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丞相呵!
您若是我的伯乐,我便心甘情愿一生都做您的千里马,为您度关山,为您赴戎机!
丞相缓缓开口,交代后事。
那一面“匡复汉室”的旗帜,恍惚便飘到了我的眼前。猩红的战场,蓦地伴着马蹄声咄咄作响。这一切都在召唤我,为了丞相,勇敢的走下去,为了蜀国,拼尽身上的最后一滴热血!
丞相!
泪,奔涌而出。看着丞相缓缓翕合的嘴唇,我心实痛。
想对丞相说保重,却是说不出口。怎样才算保重呢?若他不说完他为蜀国安排的道路,他,便不会心安。
可,令人嗟讶的事情,就在这一瞬发生。
众人惊呼“乔夫人”的声音,适时的传入了我耳中。
掀开帘子望去,乔夫人那苍白的面容,在那一刻震撼了我的心。
看得出,她的面上,写尽了期许。
也许,她也在期待着最后的相会。
我的疑惑,在那时,变得更甚。
娘说,乔夫人是她的夫人。娘说,乔夫人在二十多年前便是如此貌美如花。
我惊愕。
记得丞相曾对我说过那手帕的故事,记得我曾小心翼翼的拼起二十年前的碎片。
难道,她们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人,是会死而复生的。二十年前,她的消失,便是为了今日的重聚。她每消失一次,便注定了下一次的回归。也许,是这样吧?
看着她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去看丞相,我的心随着她的步子而沉重的颤动。
他们相会了。这么多年了,丞相在走前能见到她,许是再也没有遗憾了吧。
不知他们在帐内说了些什么,可我分明看见,白日里,一颗大而明亮的流星,划过了天际。那流星的尾巴,宛若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滑落在了天涯的一端。
火红的云霞忽而漫开,风声掠过,丞相身上的墨香轻缓的袭来。
蓦地,我惊醒——丞相走了!那一缕墨香,正是他路过我身边,与我道别!
冲入帐内,抬眼,便看到了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丞相与乔夫人面色安详的躺在一起,十指相扣。乔夫人的唇贴在丞相的耳畔,仿若刚说完一世的悄悄话。
而丞相眉上翅鞘,已彻底松了,平日里紧绷的面容,忽而变得如同孩子一般明朗、再无忧愁。
“丞相!”不想流泪,泪却固执的涌出。
丞相走了。丞相安然的笑着走了。
瑟瑟秋风中,“匡复汉室”、“克服中原”的旗帜依然高扬,那旗帜下每日凝眸不语的身影,却再不回来。
纤尘不染的羽扇,定定的伴着丞相走过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看尽了三十年的硝烟战火,如今,也静静的随丞相入土了。
乔夫人,又一次消失了。
这一次,我内心平静。
或许,他们正在世界的某一处,笑意浓重的相遇。
那花草从中,丞相一袭白衫,将伴着乔夫人笑靥如花,永世不再分开。
而我,则将顶起丞相遗留的使命,为了匡复汉室而战,为了天下兴亡而流血牺牲!
为了丞相,我不需要理由,丞相的知遇之恩,丞相安邦定国的固执,便是我报效蜀国的所有理由!
我举剑指天,横刀立马,九出祁山,领兵伐魏,不为别的,只为继承丞相的遗志,坚守国邦,攘外安内!
战场上,我一次次拼死杀敌,丞相的面容,一次次在风中的旗帜下,渐渐清晰。
回首,丞相的灵位,如此清静的躺在桌案上,他仰脸望天、浓眉紧锁的模样,永远的刻在了我心中。
他北伐的目光,已变成此刻我的所有愿望。他深眸中承载的一切,已变成此刻我全部的使命。
他教会我太多太多,将帅之道,做人之法,此生,都将伴着我,那二十四篇书已常伴我枕边月下,看见它们,便仿若丞相仍在我身边一般。
“伯约……”
有时,我会听见丞相这样轻声唤我。
回眸望去,那一瞥清傲的身影,已然被风同化了去。
我知晓,丞相仍放不下我,仍放不下汉室,于是,我浴血奋战,只愿一统三国。
愿这一生血泪,吐尽沧桑,换来统一的光华。
剑阁就在我身后,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不敢大意。
蜀国呵,我决不教你灭亡!
如流星在长空中划过,那剑气,似一缕青光,刹那间照明了丞相眉宇间的威然与深笃。鬓发里的苍凉,就在这一刻,与我合为一体。
战袍、长枪,不是为了在血色中杀出一世猖狂,而是为了这一抹飘离出世的身影里,独独留下的坚定信念!
战马下扬起的尘土,如同悠远的目光,注视着我离去的方向。诈降,是无奈中的办法。只请丞相佑我,再次顶起蜀国的兴盛!
若,我终于死在战场,硝烟过后,请您来接我,带我在那百花丛中,听您与我讲,您几十年前的绝美过往,带我去看那帕子上,鲜活而灵动的面容,缠绵而深笃的回忆……
丞相,我多少年的豪情,终将在这一刻,不论成败,只固执的焚烧着泣血的残阳,在最后的关头,为了蜀国,洒尽所有的热血……
丞相,佑我!
(注:后记,姜维诈降计策失败,自刎而亡.那句“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也随着他的满腔怨忿归于尘土。至此,复兴的最后希望就如同摇曳的烛火最终消逝于茫茫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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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刘禅的番外,也许还有灵巧和诸葛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