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知与谁同 第九十三章 赤壁前夕(下)(1 / 1)
第九十三章赤壁前夕(下)
蒙蒙亮的天际,远山显得格外单薄。一缕阳光,透过枝叶散落在地,游移在诸葛亮的琴弦上。
手指不经意的轻颤,只是一瞬,弦子略发出轻轻的“嘶”声。他挪开手,看着那斑驳的光线,涩然一笑。
抱起琴,拢紧披风,回屋。
忽然——
“诸葛亮……”
轻而颤的低唤,似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如此熟悉的声音……是幻觉么?
他僵立片刻,缓缓的,缓缓的,回过头去。
她,就这样,站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定定看着他,一如……从前。
渗白的阳光下,笑容略带温暖,却,难掩丝缕惆怅。
一时间,他竟失了言语,只能这样,怔怔相望。
身边的亭台楼阁,仿若虚设,一切都沉静下来,手指不会动了,池水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她来了,她来了,这……是真的么?
许久许久,他才艰涩的开了口:“你……不怕被他发现么?”
她摇头,不答反问:“你的琴声不就是在召唤我么?”
他略略别过眼:“是么?”
“不是么?”她轻叹,“你别告诉我抚了一夜琴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是我,是我。只是,一切,都变了。”
说出这句话,他抬头,眯起眼,对上那有些耀眼的阳光。素白的衣袍被晨风高高拢起,掠过石台。
“是变了。”她沉吟片刻,点了头,“你高了。”
“高了?”诸葛亮皱眉,视线重又投向她。
“嗯。你的眼光高了,看人已不再是平视,而是居高临下。你眉宇间流露出的气息高了,像是凌驾在云端,双脚却稳稳扎在地面。所以,当我看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高了。”她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心痛。他变了,真的变了。诚如楚楚所说,他总有一天,会心如止水。如今,就是了么?
“是么……”他摇摇头,坐了下来,“我却不觉得。”
“那好。”她走近两步,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我问你,你可有退兵良策?”
他眉梢略挑,目光掠向远方:“曹操虽有百万之众,在我看来,不过群蚁罢了,只消挥挥手,便可让他们碎成齑粉。”
“呵呵,你看,好大的口气。”她笑,“三年,你已然不同了。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如今的你,只求匡复汉室,治国安邦,平定天下。”
他闻此,微微一震。许多年不见了,她仍然如此懂他。可她眼中……分明也不再平静。
“你也不同了。”他看向她,“你眼中,有了争夺之心。”
施茜听闻,撇撇嘴,笑了。争夺之心?呵呵,争夺之心,是呵……
思及此,她轻轻一颤,闭上了眼。
诸葛亮见她笑容苦涩,心中也泛起酸来,脑中忽然便有了一个惊人的念想:“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为了自己?
她看着他,眸中波光迤逦:“你明白的,对不对?”
当年,她一副对联便已说明心意。她心中,只有他。她可为他夺得天下,她可为他辅助刘备,她可为他克服中原。让他“余年还做垄亩民”,便是她不变的心愿。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私情可不管了,缠绵可不顾了,便是懂得彼此,知道彼此,为着彼此,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见她如此神色,听她如此回答,他心中……轰然一震。是呵,自己还有何不明白的?所有的一切,都再清晰不过了。
纵然相隔千山,燕辞归、客尚淹留;纵然岁月逐风,异世而相慕。有一种情感,即便舟行千里,回首,也是了然于心。
他闭上眼,在心中笑了。他欲重兴汉室、收复疆土,却忘了,自己带着两颗心,一颗是自己的,一颗……是她的。
忍不住,他柔声道:“你……过得可好?”
施茜轻叹一声,笑道:“好,好。”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直直射入她眸内,似要看穿她一般:“真的好?”
她想要阻隔他的目光,却已是来不及。如此熟悉的眼神,如此熟悉的气息,竟就在此刻,紧紧将她笼在其间,让她拔不开,逃不掉。泪,不争气的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真的好。”
“不……”他蹙额,抬起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你撒谎。”
他掌心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这双手掌,如此暖心,如此安然,这样缓缓的摩挲,久违了呵……他指尖熟悉的墨香,就在这一瞬,弥散开来,一丝一缕萦绕在心头。
半晌,她勉强一笑:“我没撒谎,我过的很好。”
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在她面前展开:“你送给我的,对不对?”
一阵惊讶过后,她定了定神,点头道:“是,又如何?”
“你从柴桑去了江陵?!”他的音调陡然升高了一成。
她笑:“很奇怪么?”
“你……”这下,他是真的急了起来,一把抓牢她的双肩,“你从柴桑去江陵?你可知有多危险么?只为这一封信,只为这一封信?!若你有个闪失,你叫我……”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只是用目光紧紧锁住她,两道浓青紧拢,眼中毫不掩饰的满是焦虑与后怕。
施茜有些愣怔,看着此刻慑人的诸葛亮,心中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暖暖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来。他……是真的在乎她的。思及此,她摇摇头:“我,只要,你安全。”
诸葛亮眼眸一凛,略微启齿,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下一秒,他已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喃喃道:“傻瓜……你真傻……”
伏在他怀中,她闭上眼,笑着频频摇头:“我不是傻瓜。不……也许,我甘愿做一个傻瓜。”
正在此时,一道冷劲的寒风刮来。施茜一个哆嗦,骤然觉察出不对劲!
她猛地睁开眼,赫然发现,一柄长剑,正对准诸葛亮的后心直直刺来!
“不——”她失声惊叫,“呼”的一把扳过诸葛亮,却让自己的背迎上那迅疾的剑光。
来剑却在这时陡然一偏,劲道狠狠刹车,但还是无可避免的刺入了施茜的左肩,幸而不算太深。
然而,血,仍是汩汩涌出。
疼痛,刺骨的疼痛。施茜紧咬嘴唇,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缓缓黯了……
“茜茜!”诸葛亮大惊。他看着她冒血的左肩,心如刀绞,只紧紧揽住怀中人儿,竖起浓眉,抬眼寻找那长剑的来源。
此刻,一个身影飘落在地,也急急朝施茜扑了过来,手中……却握着那一柄沾血的长剑。
“是,你?!”诸葛亮眯起眼,牙缝中缓缓挤出这两个字。
“是我!”夫差毫不避讳,“噔”的扔下剑,紧赶几步来查看施茜的伤势。
“呵!”诸葛亮只往后退着,打横抱起施茜,“你伤了她,还想做什么?”
“我……”听诸葛亮这么说,夫差的心生生的痛。他并不想伤她的呵!只是,他躲在此已久!在施茜说出“将军,苦了你了”的时候,他便已醒来。他在等,他在等她是否会来见诸葛亮!没想到,她真的来了,她还是来了!起初,他只想偷偷看着他们,然而,当他看见诸葛亮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柄长剑,顷刻出鞘……
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愿以身护他!在她眼中,诸葛亮,竟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么?
夫差摇着头,脚下几个踉跄,苦苦笑道:“我伤了她……我伤了她……”
见他如此,诸葛亮又有些不忍。毕竟,她是他的夫人呵!
此时,施茜已稍稍清醒了些,轻哼出声。
感觉到她的动静,诸葛亮赶紧低头探视,小心翼翼道:“你怎么样?”
施茜使劲扯出一个笑容:“我……不碍的。”随即扭头寻找那长剑的主人,当发现是夫差时,她并不惊讶,只是淡淡挑眉,“果然是你。”
夫差眼中已是盛满了疼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曾说永远,永远呵!这,便是她给的永远么!在天微亮的时候,沉醉在另一个男子的怀抱中,这……便是她的永远么?!可笑,自己如今还何苦伤怀?何苦呵……
他长叹一声,拾起剑来。
“将军……”施茜见夫差去拾剑,只急急喊道,“不可伤他!”
夫差一愣,呆呆看着施茜,半晌才道:“你眼中,只有他么?”
施茜知道这时不能刺激他,赶紧道:“将军,妾身是你的人,永远都是你的,今日是我一时忘情,此后,我定再不与孔明见面!”
“你……”诸葛亮闻言,急道,“不可!”
施茜不禁在心中暗骂诸葛亮,他聪明一世,为何却在此时犯糊涂,明显她就是在搪塞夫差呵!
不得已,她一挺脖子,狠心道:“有何不可!”
夫差却大笑起来,摇头道:“我岂会不知你是在拿好话搪塞我?你以为我要伤他么?呵,我只不过是要让剑归鞘而已。”说毕,他敛起面容,整顿好情绪,抬眼看向诸葛亮,“方才是我失态,死罪,死罪!还望海涵!”
此话一出,施茜与诸葛亮均是一呆。夫差竟这么说?不出一秒,诸葛亮已会意,赶紧走上前,将施茜交与他,抱拳道:“是亮莽撞了!还望将军见谅!”
如今,谁都明白,再多的恩怨纠葛,皆比不上现下的孙刘联盟呵!周将军……果真还是个识大体的人。诸葛亮不禁心生敬佩——他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砺炼,才能在纷杂情感中立即抽身,周旋于大事之上。
只有施茜心知肚明。这个周瑜能够如此,是因为他根本就是吴王夫差呵!身为大王,若不能在感情上成功的包裹自己,又如何处理天下大事?只是不知,回到府中后,将会是如何一副天翻地覆的景象。
夫差此时迅速扯下他的衣摆,替施茜包扎好伤口,坐立良久,随即对诸葛亮道:“瑜此来,特请先生赐教,我们当用何计对付曹贼?”只一句话,便把刚才的纷争一笔抹的干干净净。
诸葛亮“哦”了一声,将视线从施茜身上扯下,沉默半晌,轻笑道:“我以为将军已有主意。”
“是有了,只不知是不是与先生一样。”夫差也笑。
“那么……”诸葛亮略一挑眉,“我们取笔墨来?”
夫差眼珠转了两转,会意道:“好!”
待诸葛亮的书童拿来笔墨后,他们二人相视一眼,便一人在掌心写了一字。随后,缓缓展开。看着掌心的字,俩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
施茜瞄着这情景,料想这便是二人达成协议,“火”攻曹操的时候了。
果然,诸葛亮挪开手,摇头笑道:“知我者,公谨也。”眼中,却掺杂了许多复杂的光芒,有欣赏,有感怀,有无奈,有怅然。
也许,若不是有施茜横在当中,他们将是很要好的知己。
夫差听闻,也点点头,伸出手:“知我者,孔明也!”眸中,同样是千回百转。
诸葛亮轻叹一声,一挥手,牢牢握住了夫差的手掌。
然而肩头的疼痛,却不禁让施茜闷哼出声:“唔……”
“西施!”夫差赶紧回过身,扶住施茜,急急对诸葛亮道,“我先带她回府了。”
“好……”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说好,除了看着夫差将施茜抱走,便别无他法了吧。夫差方才能那么做,已经十分大量了。
施茜回头,对上诸葛亮不舍的目光,微微颦眉。
诸葛亮一愣,赶紧移开视线,对夫差拱手道:“将军慢行!”再不走,自己可当真不舍了呵!江东此行,便该在此结束了吧……
看着夫差与施茜离去的背影,诸葛亮默立半晌,坐在了石凳上。天,已大亮。他抬起头,略眯着眼,看那轮绯红而刺眼的太阳,竟……不觉得灼伤……
“凌儿……”他抱起瑶琴,轻唤一声他的书童,“我们……该走了。”
风起,他那一身淡淡墨香,散漫迟留在空气中,离别的气味,在这一刻,异常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