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 此生（1 / 1）

我在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宛城，照顾我的阿嬷把饭菜做得像画一样精致，取材也细到不行。何灵在上大学的时候还经常从C市跑去找我玩，然而母亲，我见的次数可以用寥寥形容。

离开宛城的时候，阿嬷把我送到车站，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对宛城的了解，更多是在十五岁之后，比如那其实是父亲的故乡，阿嬷实则是父亲的姑姑。

我父亲死在三十三岁，以他生前的成就称得上是天妒英才，何灵在我稍微大一点之后告诉过我，父亲三十二岁得我，宠得不得了，几乎就长在父亲怀里。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容貌上更肖父亲，母亲很多年一直不能撇开父亲的影子面对我。于母亲，我便是欲抑而不能的如鲠在喉。

而宛城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记，体现在我十五岁这年冬天，当我随叔侄青梅三人组去吃美式快餐喝咖啡时，我尽管可以面不改色，却还是忍不住借着去卫生间来到屋外透一口气。

那个时候，严谌找到我说得第一句话就是“何夕，你在这”。

那是我在异国他乡过得第一个春节，尽管在国内和母亲一处我不见得会更好。

严谌很快猜到我对食物的不适应，但是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要不要喝茶。

那个年纪的严谌出门背的还是黑色的运动包，他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又从车里找出一次性纸杯，倒出茶递给我。

原来我每次午睡起来，阿嬷都会在桌上给我留杯茶，夏天的用井水冰着，冬天的袅袅冒着烟。严谌对我说：“原本是我自己带的，简陋了点，你凑合喝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茶种，应该是很名贵的，倒一点在纸杯里就是扑面的香。尽管身在异域的街头，我却像一下子被拉回了宛城的小房子，像是转头就能看到阿嬷在风炉上煮茶。

我轻轻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的一生，宠我的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不愿见我，阿嬷对我有教养的恩情却恪守长幼之序并不与我过分亲昵，何灵把我当妹妹然而同时始终致力于培养我一个人独立。只有严谌，严谌对我说：“何夕，我愿意并且希望你依赖我，你可以不必改变，永远是那个让人艳羡的才女何夕，但是你曾经一直独自承受的，我愿与你分享。我愿意宠你照顾你，只要你肯相信，我不会以什么名义强迫你成长独立，也不会疏离你，不会因事迁怒，不会没有耐心。至你生命尽头，我也愿是陪在你身边，送你最后一程。”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据黎念说我大三那年孤高到几近自闭，严谌前前后后将近半年追我的历程几乎让他这个标准的哺乳纲灵长目人科高级动物蜕了层皮。比如他在跟我说完这段话之后，我先是微微震惊，然后以经过思索的沉静的肯定的语调告诉他“不必”。

十五岁那年，我对严谌的印象还是端方的好涵养好气度，和人接触礼貌又细心，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十七岁那年，高考前放了假，何灵不在家，我背了几本书跑到附近的市图书馆，一边听歌一边填地图册，在阳光与空调的综合作用下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严谌坐在对面，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白衬衫下逐渐有了宽阔的肩膀和肌体线条，周围有少女在偷偷看他。

像诗文里的“慕少艾”。

他瞟了我一眼，坐姿仍是比我好看一百倍的优雅，“饿醒了？”

“……”

那天据严谌说，我母亲给他打了电话，而他下一刻从包里掏出来我那个蜡染的蓝色零钱包，却似不经意，语调都不见与他常日有什么变化，叫人设不起防，“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也不知道体谅体谅你妈妈。”

一句话把我打入冰窟。

何灵对我说，世上不存在真正的体谅，不是亲身经历，就没有感同身受。曾经异国他乡那杯茶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我几乎要忘了，我与严谌，认识不过三年而已。

舒芸带了三瓶饮料上来，我和她打了个招呼，错身离开。

后来我以严谌女朋友的身份和他出去野炊，吃饱喝足之后玩真心话大冒险，抽中严谌的学弟不敢问太刁钻的问题，“严哥说说你最后悔的事吧”。

严谌思考片刻：“我曾经在不了解夕夕家庭具体的情况下想当然指责她不懂事，其实是我不懂事，如果我真想帮她，怎么也不应该选指责的方式，那天她什么都没解释，但是她看起来很难过，我很后悔。”

严谌带给过我很多惊喜，其中最大的当然是他喜欢我这件事，但是其中还有一些，比如严谌曾经郑重地对我说对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后来陆陆续续从多方拼凑了几乎我以及何家的诸多信息，用他的话说我所有的顾虑他都已经考虑过，我如果愿意可以和他一起解决不愿意也可以直接甩给他。而到我答应他那天，他甚至从手机里找出来一张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父亲的照片，要歃血立誓的架势，我直想把手里的花丢在他脑袋上。

我的前半段人生，每天睁开眼就想见到的人是何灵。后来被严谌接管，我睁开眼睛就想见到的人变成严谌。

所幸，在这两个阶段，我爱的人都陪在我身边，大概算得，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