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一百零一章 圣诏(1 / 1)
许璟来不及张口,马蹄纷乱,穆家的兵马已经赶到了,这长安的街市上,无处不有太尉的眼线,柴恪活着归来的消息相信早已传入了太尉的耳中,不然穆府二公子穆宪怎会来得这般快?
“殿下?”
王钺与一众护卫冲出来时,外面的兵马已将整个东王府围住。
“殿下!”王钺跨步上前,抓紧了柴恪的手臂,惊喜欲泣,“您、您真的还活着?”
穆宪高居马上,拔剑扬声道:“王钺,你可别认错了主子!这哪里是咱们的三殿下,分明是居心叵测之人故意设下的迷局,送一个冒牌货进来,不知意欲何为!但既然是冒牌货,那便留不得,以免乱了帝都百姓的眼,以及皇族尊贵的血脉!”
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一上来,就咬定柴恪是假的,诛灭的理由是那样堂而皇之。
“你!”
柴恪按住急欲辩驳的王钺,抬手解下斗篷递给旁侧的许璟,仪态从容镇定:“我既然敢回来,就早已预料过将要面对什么。”
他向前走出一步,对穆宪说:“我是先皇第三子柴恪,我要见我的幼弟柴英。”
穆宪蔑笑:“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圣上之名!林将军,给我——”
许璟看他挥动手中长剑,断然喝道:“穆宪你放肆!这可是在我的王府门前,你竟敢在这里杀人吗!”
穆宪闻言,略有一丝迟疑,继而冷笑:“我是不大敢,可保不齐有人敢呐?”
穆宪挥手,马下一员武将领兵直扑过来,柴恪抽走了王钺的佩剑,转眼已与那武将拼杀了起来,王钺护主心切,火急火燎喊众护卫迎击上前。
一顶软轿停落在了不远处的街角,穆宪转头望去,看见扶轿之人听完轿中人的吩咐,向他做了一个格杀的动作,他再望了一眼许璟,低头咬牙思量,然后飞快下了马,直朝柴恪而去。
“穆宪!”许璟心惊失色。
穆宪杀心已起,周遭其他一概置之不理。
许璟骇然,见王府护卫已砍杀一人,她立刻冲过去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刀。
旧伤沉重,本不应该再握刀兵与人厮杀,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容不得多想!
穆宪自然晓得以柴恪在许璟心里的分量,许璟必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但爹爹的命令又岂容违逆?虞家的人,绝对不能留!只剩这一个了……杀了他,天下太平,穆家也将永无后患!
许璟拼尽全力阻拦下穆宪。
穆宪一心想斩杀柴恪,因急怒而红眼。
双方正拼杀激烈,柴昭和云炜前后脚赶至。
一个孩童将没有署名的信送到了吴王府,柴昭识得柴恪的笔迹,一看到那信立时惊诧不已,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急忙召集了府中三分之二的侍卫,一刻不敢耽搁地往东王府赶。
到了地方,柴昭一眼就瞧见了失踪长达五年的柴恪,音讯全无的五年,他只当这位兄长早已不在人世,不想今生今世还有再见面的机会,柴昭心情激动澎湃,恨不能即刻冲到他的面前去,结结实实地给他一个拥抱,可惜眼下混乱,全然不是久别重逢把手言欢的时候。
穆宪招招下的是狠手,眼看着许璟快抵挡不住了。
别说那是自己兄长心尖儿上的人、未来的三皇嫂,就算是个别的什么姑娘,也不带被一个大老爷们这么欺负的!
柴昭大为光火,提剑杀了上去,一招格退穆宪,护许璟在身后,扬声怒骂道:“穆宪你这孙子,对一个女人可真下得来手!”
退已无路,穆宪带眼盘计着吴王府来的人马,算不上多,何况看情状,许璟伤了,不足为患,一个闲散吴王,亦不是多难对付的,速战速决方是爹爹所嘱!
“让开!”穆宪铁青着脸喝道,“否则,连你一块儿杀!”
“哼,杀我?好大的口气!好啊,本王就给你个机会,看你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说着,便将许璟往后推开。
元娘惊怖得面色发惨白,焦急迎上前搀住了许璟,她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郡主……”
吴王柴昭能赶来,这是出乎意料的,来得可真是及时啊。
许璟的背疼得厉害,她冷汗涔涔地握紧了元娘的手,细语安慰说:“没事的。”
话音方落,云炜到了,带的人马皆是军姿肃然,人数比许璟预计中要多——看来,他这新官上任的禁卫统领威望挺高——许璟彻底松下了一口气。
云炜勒马停住,利落扫视一圈,看到柴恪,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凭着人多兵强,他很快就制住了局面。
进宫面圣,是目下最重要的事,并且刻不容缓,是唯一的选择。
内侍瑟缩着来通报,昔蜀王柴恪请求见驾时,承明帝柴英的手一抖,朱红的一点墨迹溅落在了案头奏疏上。
他惊愣立起,颤声缓缓地问:“你说……谁?”
内侍惶惶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是蜀王殿……”
“是我三哥?”
“是。”
……
于所有人之前,承明帝单独传见了柴恪。
一别五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柴英曾为此沉痛哀伤过,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好端端的一个人,似乎是一夜间消失在了世上,再没有生还的可能,柴英尽管不肯信,也不得不说服自己去相信,他的三哥一定已经不在了,真未想,有生之年,还有兄弟重聚的一天。
年轻的帝王触动衷肠,既悲又喜,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抱住柴恪痛哭流涕。
在敬重的兄长面前,一国之君毫无顾忌,尽可以幼弟的姿态面对他,那并不失却帝王威严,更不是可耻的……
许璟进殿,是在三刻钟之后。
承明帝柴英安坐圣位之上,眼下泛着红,像是刚哭过,而柴恪则沉静站在一旁。
为臣下的,不敢过分揣测圣意,但想到殿外的穆氏父子,许璟实在心有余悸,在承明帝开口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件明黄长物。
那正是昭德三十五年九月初九,敬元帝崩的那一夜,切切嘱她千万保管好的诏书一道。
先帝遗诏,所书事二:
一,东靖王府的尊荣,永不可废,许氏一门,上至在世者安乐郡主许璟,下至后世百代子孙,无穷凶极恶之罪,不可加以刑戮,更不可治以死罪;
二,三皇子恪,婚配东靖王府安乐郡主许璟,但望百年好合,携手共老。
承明帝手捧先帝遗诏,轻语读罢,稍愣了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柴恪惊异万分,他从不知他的父皇是如此顾念他,在弥留之际也曾这样费尽神思地,为他选择了最好的后路。
许璟转眸望一眼呆怔的柴恪,既而揽衣跪下,叩首向承明帝道:“圣上还欠我一赏,今日愿以兑现。”
“你想求什么?”
“不敢欺瞒圣上,去年八月,我已在翡翠镇上见过柴恪,我知道他没有死,当日回到长安,自荐东征,肯拼死争功,就是希望能以一生荣华换得他活命,因此,我所求,是要圣上指天发誓,不伤柴恪一分一毫,亦不准任何人存有害他之心。”
许家的殊荣是怎么来的,柴恪一路北上,不是没有听闻过,但他没想到,许璟以一介女儿身,立下无数男儿都无法企及的大功,原来她豁出性命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柴恪痛彻于心,凝眸欲涕:“许璟……”
承明帝转头看着他的兄长,微察其意,遂而笑了,“朕看三哥,对安乐姐姐你也是一往情深非常在意的,否则,如何会孤身回这长安来?”他抬了抬手,再笑,“可是,有这道先帝遗诏,你想要的,就重复了。这未兑现的赏,照旧欠着罢!”
于是,传旨将敬元帝遗诏公布于众,命太史局与礼部共拟佳期。
当日,承明帝没有传召穆家父子,晚些时候,治罪的旨意传到了太尉府:穆宪举止不端,触怒圣心,故削去朝上官职,罢黜归乡,年后起行。
穆宪沉默接下了旨意。
穆老太尉在众人搀扶下颤巍巍起了身,瞧着传旨的内官走了,忽地就闭着一口气昏了过去,府里瞬时慌乱哀哭。
穆宪紧紧握住圣旨,神色苍白,爹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错的,让虞家的人活着,穆家就不会好过了……
永业六年正月的第一场雪下得真大。
在朝为官三十九载的穆太尉受“天子恩赏”回乡养老,正月十三的夜里,到底是不甘心大半生的算计扑了空,人忽然之间就去了,乃是含恨而终。
穆家的大家长没了,穆家乱了,朝上半数大臣心里跟着乱了,承明帝却是大大舒了口心气,像是长久压在肩头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
次日消息传入东王府,书案后的许璟在沉吟间,竟不自觉将手里的一只细毫笔折断了。
木头的脆响惊得元娘心口一跳,扭头看去,笔尖的墨将自家主子的袖口都弄污了,她赶忙掏了帕子上前:“哎呀,郡主别动!”
遣退了报信的人,许璟静坐了好一会儿,兀然笑出声来:“这么着也好,我一直想杀他,又总觉得这几年他实在老得可怜,不愿以强凌弱,既然老天帮忙收了他,我就不再有遗憾了。”
元娘听了,忍不住挑眼,小声地念叨:“郡主,这么多年了,您为三殿下记挂的事儿,着实是有些多。”
“多么?”许璟嘴角弯了弯,垂下眼,神色渐渐变得哀涩,“我却觉得还不够。”
——如果当初能够救下他的母妃,又或者保住了他的两个妹妹,不,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了。
许璟想,这一辈子,大概他们都是对方绕不过的劫数吧,他护了她的前半生,现在,该换她来陪伴他走完剩下的后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