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第九十三章 丰华(1 / 1)
心疼云炜……永业二年冬,薄暮时大雪纷扬,许璟巡城后返回营中,在街口看见了成将军一家三口。
来丰华以前,许璟听说过镇守北方的是一位名字叫“成尉”的大将军,但是她没有想到过,成尉将军的妻子会是赵诺,初到丰华时,成将军的孩子都已经有两岁多了,是个虎头虎脑很聪明可爱的小子。
许璟迎着风雪,望着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护住妻子的成将军,看他们一家和乐融融,越走越远的背影,很是羡慕,羡慕着羡慕着,陡然之间鼻子就有些酸。
许璟吸吸鼻子,转过身,发现云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兜帽下一张成熟俊武的脸,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是不是羡慕啊?”
许璟愣了愣,没应,低头快步地走。
云炜跟在后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要是一早选了裴琦先,现在也该过上平静富足的日子了,根本不用留在这里吃苦头……”
许璟皱眉,她不知道云炜是哪根筋不对了,最近几个月以来总是三番五次地提到裴琦先。
“你有完没完!”
云炜眼疾手快,抬臂挡住了砸向他脸上的一团冷雪。
许璟生气吼道:“你是不是想回长安了?是的话你就回去啊,没有人会拦着你!”
云炜一阵沉默,他望着许璟,好半天才低声说道:“我不是想回长安,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管是在千燕城,还是在这里,裴琦先给你的书信从来没有断绝过,国公夫人卧病在床,他身为儿子,不能不在近旁服侍着,但是他的态度已经表露得非常明确了,你肯回头,他就敢娶你。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正是找到一个矢志不渝,肯疼她、爱她的人吗?我觉得,对于你来说,裴琦先就是那个对的人。”
“不是!”许璟气呼呼立在雪地里,嘶声否认道,“该说的话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不可能再回过头去找他!”
云炜笑了一声:“不愿回头是吗?那你选我啊。”
许璟顷刻呆住。
“我们云家是比襄国公府差了一点,想和东靖王府结亲,的的确确算是高攀了,但我可以保证,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半点委屈都不会让你受,你说什么都好,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
“嗯,或者你强势些,要我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许璟的脸色由白转青:“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
云炜说:“我是很认真的。”
许璟的脸又白回去了,和地上的雪几乎是一个颜色了。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下。
天色更暗了,有的人家檐下,已经点亮了灯笼。
“我……我想等柴恪。”许璟说。
云炜怔然,继而气急道:“你疯了吗?柴恪已经死了!”
许璟下意识厉声争辩:“不会,他不可能死的!”
时至今日,连王钺都放弃了,她却一个人还在坚持,云炜甚至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了:“他要是还活着,早就被找到了!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两年多吗?圣上和长公主今春已在帝陵旁为他立下了衣冠冢,难道你不知道吗?所有人都放弃了,只有你,只有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相信他还活在这世上!”
下一刻,云炜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翻在地上——
“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柴恪是不会死的!”
云炜眼冒金星,趴在雪地里半天起不来,他又生气,又觉得可笑,生气是许璟执迷不悟还对他动手,可笑是自己打了半辈子的仗竟然会挨不住一个女人的拳头。
不过上过战场的女人,生气动起手来,一般也没有几个男人能扛得住吧?云炜晃了晃脑袋,清醒镇定几分后,也只有苦笑的份。
爬起来,看到许璟不是直接回军营去,不免着急大喊:“你还到哪里去?二添包了很多饺子,让我来找你回去的!喂,今天可是冬至呀……”
往后,云炜再不敢提起过关于柴恪的一字半言。
许璟在丰华古城,跟随苏峻学习种种武艺,跟随成尉学习行军布阵用兵,她天资聪颖,教过的东西绝不用教第二遍,成尉和赵诺都很喜欢她,如果不是顾忌她是个女儿身,估计早让她带兵了。
一转眼,春来夏去,很快就是永业三年的秋天。
喜宝不行了。
从来到丰华古城,许璟就发现喜宝渐渐懒散迟缓了很多,它不再像条尾巴似的爱跟着她了,更多的时候是缩在某个角落里睡觉了,岑盈堂说,喜宝是一条老狗了,十几年,也快到年纪了。
许璟没想到分别的一天来得这样突然,她早上出去的时候,喜宝还是好好的,懒洋洋甩着尾巴爬起来跟着她出了营帐,到晚上她回来,喜宝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怎么跟它说话它都没有回应,肚皮微微起伏,残存一缕生息,许璟守了它大半夜,它终于彻底不动了……
喜宝是一条捡来的狗,毛色杂黄,普普通通,算不上最活泼,也算不上最聪明,但许璟养了它十二年,看它从幼弱蹒跚的小模样渐渐长成大狗,喜宝不像绿罗一直留在王府里,喜宝陪着许璟去过千燕城,后来又随她来了丰华古城,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喜宝死掉的那一个晚上,许璟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难过,她抱着喜宝,眼泪从深夜流到了清晨,从来没有哪一个夜晚,像那个夜晚一样,让她体会到了寒入骨髓的孤独,她写信告诉管季白“喜宝死了”,一封信,只有那四个字,她满心难过,拿笔的时候手都在抖,真的不知道还能多在家书里写些什么。
永业四年,柴昭奉皇命,押送粮草至丰华古城。
许璟听从传令,去见柴昭,柴昭递给她一封文书,告诉她说:“你在丰华待得够久了,将功折罪,现在也差不多了,圣上希望你能回去。”
许璟接过文书,打开低头扫了一眼,复又合上:“有他的消息吗?”
柴昭惊愣了半晌,定定望着她,心里十分凄苦,却又不得不如实劝慰她:“许璟,你……你别等了,三哥不会再回来了。”
许璟垂眼,凄清笑了一声,转身出去。
“许璟!”柴昭叫住她,转至她跟前,从腰中取出一块金牌给她,“圣上说,如果你一时不想回长安,就去南边散散心,云将军和颜骥奉命出使南周,六月初九,他们会在泸州驿站等你们。”
许璟哪里都不想去,但是她听说云将军会在泸州,便很想让云炜去,因为云炜自到了丰华古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云炜却不肯,坚持许璟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许璟认真想了很久,抱着云将军能劝云炜回家的念头,终于决定启程去泸州。
许璟原打算令岑盈堂、元娘、二添三人先行回长安,但是三个人都不同意,于是他们只有一行六人同去泸州,一路怕耽搁出使南周的时间,尽可能快马加鞭,赶到泸州时,是六月初二,使者团还没有到达驿站,他们便在驿站住下,过了几天自在闲逸的日子。
六月初八,云将军和颜骥他们到了泸州。
云将军见了云炜,既是高兴又是生气,左右上下打量他一通,看他活蹦乱跳好得很,然后就开始劈头盖脸地骂他,云炜捂着耳朵逃开,没多久又被他爹逮住,怎么躲也躲不开一通狠训。
院落里,云炜底气不足地在和他爹拌嘴,许璟经过廊下,站定瞧了一会儿,觉得他们俩父子在一块,哪怕是吵架都吵得叫人心里舒服。
颜骥转弯看见了许璟,笑着走近说道:“好几年没见过郡主了,郡主风姿依旧,倒是没怎么变。”
许璟忙转头,跟着含笑应道:“哦,是颜大夫。”
颜骥摆手:“唉,早就不在朝上为官了,哪里还是什么颜大夫。”
许璟讶异:“这是为何?”
颜骥止步,与她一处站着,望望头顶的石瓦青天,略有叹惋:“我娘和淑妃娘娘是亲姊妹,在穆太尉眼里,我们一样都是前朝余孽,是留不得的。淑妃姨母一家出事之后,我表哥虞君方在回府的路上遭到了暗杀,虽然最后逃过了一劫,但也伤得不轻,我娘非常害怕,极力劝我辞官,我细细一想,也是,半朝都是穆太尉的人,他们要弄死我,实在太容易了,可我上有父母,下有襁褓小儿,怎么能去死呢?所以我听从母亲的话,上书辞官,闲赋在家,外面的事一概不理,如此闲散了数年,圣上却忽然想到要我来出使南周,也不知是什么用意,左右推却不过,我就只好来了。”
许璟笑了笑:“这不挺好的吗?作为使者,事关两国邦交大事,有些人就是想在路上动手,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也好趁此机会,出来走走。”
颜骥点头,尔后由衷称赞道:“我们现在的这位九五之尊,其实非常贤德,若不是有他,还有真定长公主一意护着,我们这些人,是不能安稳活到今天的。”
这番话许璟认同,的确,没有柴英和柴雨棠,她怕是已在丰华古城死了千百次了。
“我常常觉得很可惜,”身畔颜骥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我想,如果当时柴恪表哥可以活下来,圣上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他,他会一直活下去,直到白发千古……”
许璟抿口不语,脸色隐约有些不好。
颜骥未曾察觉,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柴恪表哥虽然性格有些冷傲,但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对我很好,对我爹娘很好,对其他人也都很客气关照,有一次在我家,下人不小心将滚烫的茶水泼在了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骂那个下人,更没有说要责罚,我娘看他被烫红了一大片,心疼不已,自然是生气的,要杖打那个下人,还是他出面求的情。后来我时常在想,可能这世上,真的是好人不长命吧!表哥是这样,真定长公主也是这样……”
许璟一愣,想起并没有从苏峻那里听说柴雨棠有什么不好,苏峻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情,不是巡城、练剑,就是出城打仗,他生活简单,面容平静,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于是她不禁脱口问道:“长公主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颜骥摇头叹息,“从去年就病了,一直治不好,经常咳血。”
许璟的心忽地往下一沉,她自知自己过去的命运与柴雨棠有着诸多交集,更何况,假如当日没有柴雨棠及时出现,力挽狂澜,他们很多人都活不下来……
许璟垂下眼睫,目中隐现潮意,她真的不明白也不甘心,为什么有时候老天爷总和那些很好的人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