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八十三章 意气(1 / 1)
飞鸽传信到长安,得知王庭发生叛乱,真定公主下落不明,立时有人率一支精骑火速离了京畿。
丰华古城外十三里,再晚一星半点,大徵的兵马也许就只能收回两具尸体。
有人前来接应,苏峻紧绷的心弦松了,他脚下发软,捂着腹部跪倒在地。
“金疮药……你们有没有金疮药?给我,快给我!”
柴雨棠为给苏峻止血,急得手忙脚乱,周遭来了哪些人,她没空在意。
草原而来的追兵无一个能有活着回去复命的好运气。
过了不多久,往前去追杀敌寇的人马折身回来了,领头的人挽紧缰绳,利落跳下马,大步走到了柴雨棠的跟前,沉哑开口说道:“皇姐,别来无恙。”
柴雨棠遽然一愣,抬头望向那人:“……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柴恪按剑而立,一袭深色锦衣常服,站在铠甲森严的兵士中,显得瘦削而单薄,他抬手抹去了脸颊上的一抹血渍,弯起嘴角有些寂寥地笑了笑:“世间不能预想的事,有太多了。”
有个人影匆匆从柴恪身后走出来,他上前探看了苏峻的伤势,皱眉道:“别耽搁了,赶紧回城吧,他流了很多血!”
来的人不仅有柴恪,还有柴恪的表弟——韩国夫人的儿子,颜骥。
颜骥亦是一身常服,发鬓微乱,眼下青黑,看到他这个样子,柴雨棠十分错愕,下意识转头看柴恪……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风尘仆仆,出行仓促,柴雨棠不知道在长安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尽管她的这个异母弟弟曾拱手把她推出去和亲,但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也是他第一时间赶来救她……
在丰华古城短暂地休息了一晚,柴雨棠不肯继续逗留,执意带病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行有多日,三月初九夜,终至潼关。
时辰已晚,不便投宿,于是众人借道旁庙宇以容身。
苏峻见柴雨棠盯着火堆发呆,走过去递给她一碗热茶。
柴雨棠回过神来,接过后饮了一口,继而沉默了一阵:“我这一辈子最懦弱的时候,莫过于此时,除了逃,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苏峻垂首轻叹一声:“我说过了,你一个人,救不了赫伦。”
“难道因为这样,就该心安理得看他陷入险境吗!”柴雨棠忽然之间情绪非常激动,她愤然地捏紧了拳头怒视着苏峻,“他命令昆朗送我回丰华古城,但是昆朗半道把我丢下了……那是他的心腹之臣,不是情势危急,绝不会悖逆他……昆朗、昆朗是回去救他了,赫伦的处境一定很危险!还有那安,她就快生产了,需要有人照顾……苏峻,你应该带我回王庭!”
苏峻眉目冷淡:“带你回王庭送死吗?”
“你……”
“皇姐。”
柴雨棠飞速侧过脸,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苏峻转身走开了。
“什么事?”她的嗓音略有一丝哽咽。
“哦,没什么。”柴恪说着,屈膝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一整天也没看你吃什么东西,颜骥出去买到了一些饼和酱肉,你多少吃一点儿吧。”
虽然不饿,但对方是好意,柴雨棠还是伸手接下了。
“你恨我吗?”
“什么?”
柴恪愧疚地笑了一下,然后坐在了旁边,他低着头说:“真定皇姐,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选来和亲的吧?”
柴雨棠嗅着他身上的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喝了酒就少说话,免得说多错多,等到酒醒了后悔。”
柴恪摇头:“我很清醒。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穆皇后的脸倏忽浮现在柴雨棠的脑海里,她望着火堆出神,想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然后她迟疑着,否认道:“没有。”
颜骥发现自己买的酒莫名其妙空了一坛。
好不容易买了两小坛酒,随手搁在了门口,回头再去看的时候已经被喝空了一坛,除了柴恪,颜骥想不到还有谁有胆子偷他的酒,又不是不让喝,但起码也该打一声招呼吧?所以,颜骥生气地拎着空酒坛去找柴恪兴师问罪。
“多谢你赶来救我和苏峻。”
“呵,这恐怕就是你不恨我的理由了……”
“不,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没有恨过你。”
近前听到那双姐弟的对话,似乎涉及比较深的个人恩怨,颜骥一时尴尬,立着没敢吱声。
柴雨棠瞟了颜骥一眼:“还有你,你我没什么交情,也多谢你肯不辞辛苦地赶来。”
颜骥干笑了两声:“那个……刚巧和蜀王在一块儿,他来,我就跟来了……实在也没帮上忙,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柴雨棠朝颜骥微微笑了笑,转念间忽想起一个人来,继而向柴恪问道:“对了,很久没有听到关于安乐郡主的消息,这两年她还好吗?”
火焰跃动,昏黄的光映上三个人的脸。
柴恪一动不动,脸上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但颜骥乍然听到“安乐郡主”四个字,惊忙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目光忐忐忑忑落到柴恪身上。
所有人默默无话,气氛古怪,柴雨棠惊疑:“怎么,许璟出事了吗?”
柴恪低下脸,捡了近旁的一截枯枝掷进火堆里。
越是沉默,柴雨棠就越是觉得不安,她盯着柴恪,焦急间张了张嘴,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乐郡主她——”颜骥担心柴恪会发火,赶紧开口替他回答,可说完前几个字,支吾着,后面的声音就不自觉地小下去了,“圣,圣上……为许璟和……裴琦先赐婚了……”
柴雨棠惊愕,但那样的神色只是短暂的,愕然了一会儿,她像是带着嘲讽,又像是满藏无奈,出声冷笑说:“是报应吧?最心爱的姑娘竟然要嫁给别人了。”
话说完,柴雨棠自己有些后悔,因为严格意义上说,她的这个弟弟不是坏人,或许在追逐至高权力的过程中,他做过许多令穆氏一族不愉快的事情,性格也不怎么招人喜欢,但他真的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柴雨棠明明想道歉,但她怎样也开不了这样的口,在那个瞬间里,她蓦地意识到,就算一直说服了自己不能去恨柴恪,但心底深处,还是不甘心,她憎恶柴恪故意而为的做法,如果不是他在背后推了一把,将她的命运推向别处……
“什么时候的事?”柴雨棠克制着不去想更多,她冷静问道。
“去,去年腊月。”颜骥嗫嚅回答。
“我是问,他们何时成的亲。”
“还没,不过快了,就在明天……”
“明天?”柴雨棠凝眉,“三月初十吗?仿佛是个好日子,可惜我赶不到。看来,贺礼需要晚些时候补上了。”
提到许璟之后,从头到尾,柴恪都不曾说过一字半句的话。
那个丰神清朗的年轻人低头坐着,沉静无言,一贯冷淡的神色,忽在听见“三月初十”时,无法抑制住心痛地蹙紧了眉——
“啪!”
骤然起身的人影将颜骥吓了一大跳,眨眼间,颜骥就被猛地一把掀开,踉跄摔倒,手上拎着的酒坛也甩出去砸碎在了地上。
柴恪一声不吭,推开挡路的颜骥大步跨了出去,一股风似的,那几乎是夺门而出。
柴雨棠诧异。
颜骥骇然瞪着双眼,缓过神来,急忙连滚带爬地追出去。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蜀王殿下是要做什么去?”
……
暗夜里,庙宇外乱成一团,值守的人根本闹不清状况,惊醒的其他人就更惊惶无措了。
颜骥匆匆追出去的时候,柴恪已纵马离开。
“完了!”着急忙慌的颜骥赶紧喊左右去追,“还愣着干什么?追!快把人追回来!”
“站住,都不准去!”
阶前慌张疾行的人群为身后一道高扬的女声喝止住。
颜骥焦躁:“快追啊!”
“我此刻以大徵嫡长公主的身份,”柴雨棠掷地有声道,“命令你们待在这儿,哪里也不准去!”
颜骥既惊又怒,回头大吼道:“别碍手碍脚了行不行?你根本不知道他这一去会闹出多大的事!”
柴雨棠极镇定:“我知道。他是急着回长安,对吗?”
颜骥一愣,愈加气急:“那你还……是了,柴恪是你们穆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也不例外,当然不会盼着他好!”
“少胡说八道!”柴雨棠面有愠色,“再怎样说他也是我的弟弟,我还没有残忍到对自己手足见死不救的地步。”
颜骥气呼呼瞪着柴雨棠。
柴雨棠无意去解释什么,何况那样的理由也不能拿到光亮处来说,也许真像颜骥所言,穆家人恨透了柴恪,巴不得置其于死地,但唯独她柴雨棠,是真心希望柴恪可以活得好一些的,原因只有一个:穆家欠了虞家一条命。
后宫的争斗总是绕不开女人和孩子……
柴雨棠想替她的母亲赎清早年犯下的糊涂罪孽。
嫡长公主神情肃然,众人皆不敢多话。
立在檐下的苏峻往远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望了一眼,提醒道:“公主,天色不早,明天尚要赶路,还请尽早歇下。”
柴雨棠点了点头,却仍旧驻足,往长安的方向看了很久——
有生之年,没有死在草原,还能再回来长安,于她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