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 赐婚(1 / 1)
昭德二十九年的腊月初八,柴恪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下了大雪。
勤政殿上,屏退左右,父子二人僵持了许久。
“灵辄,朕再问你最后一次,”敬元帝忍着气道,“工部江尚书的女儿,你娶,还是不娶?”
柴恪将身站得笔直:“儿臣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敬元帝震怒,扬手将案上的奏疏掷向他,厉声叱道:“你跪下!”
柴恪屈膝,但仍旧绷直了背。
敬元帝看到他是这样的态度,更气得厉害:“二十四岁!你年纪不小了!连比你小三岁的柴昭都当爹了,你倒好,跟朕从前年耗到今年!还没耗够是不是?”
柴恪态度坚决,不肯有丝毫的妥协:“父皇,前年的时候,儿臣就对您说过了,儿臣不喜欢江小姐,根本不可能会娶她。”
敬元帝闻言一怔,继而冷笑起身,趋步至他跟前:“喜欢?你谈‘喜欢’?那好啊,你告诉朕,你喜欢谁,朕即刻给你赐婚!”
知子莫若母,淑妃何尝看不透她这个儿子的心思?柴恪心里装着谁,淑妃再知晓不过,同样,敬元帝亦是有所察觉,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安乐郡主许璟与襄国公世子裴琦先郎才女貌,实乃一双天成佳偶——可是为了他最顾惜的这个儿子柴恪,只要柴恪肯亲口说出喜欢的人是许璟,那么贵为一国之尊的他,就不惜担上强拆鸳鸯眷侣的骂名,无论如何,也会帮他达成夙愿。
然而,柴恪一字一句,对他说的却是:“儿臣……并没有喜欢的人。”
“好……好!好!好!”敬元帝胸中闷痛,他按住心口,连道四个“好”字,“灵辄啊,你真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勤政殿的门轻轻打开,内侍官王淼在殿门口停了一停,然后快步走上前,向敬元帝禀道:“陛下,安乐郡主在殿外。”
敬元帝顿了顿,“哦,今儿个是腊八……让她,进来吧。”王淼遵命退下后,敬元帝又转眼看柴恪,“行了,你也别跪着了。”
东靖王府里今年熬的腊八粥又香又糯,特别好吃,加之厨房又用心做了好几样可口的点心,许璟高兴得不得了,也不顾天降大雪,拎着食盒就进宫了。
“皇帝陛下!”许璟一跨入殿内,看到地上撒了一地的奏疏,柴恪正俯身捡拾,她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尴尬驻足不前,五分无措外加了五分忐忑,“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敬元帝笑吟吟向她招手:“谁说的?依我看,正当其时呢!来,安乐,你过来。”
尽管敬元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了,但许璟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她走上前,拘谨行了礼。
敬元帝含笑指了指许璟手里提着的食盒:“带什么好东西了,也不拿出来?”
许璟意识过来,陪笑道,“哦,是腊八粥,和几样糕点。”说着,就要把食盒交给王淼,“有劳王公公了。”
王淼张手要去接,被敬元帝拦住道:“让安乐自己来,你替朕将书案收拾干净。”
敬元帝金口一开,许璟不能推辞,她讪讪收回食盒来,等王淼将案上的奏疏、典册、笔墨纸砚都归整好了,她跪在几案旁,一面打开食盒,将腊八粥和糕点一样一样端出来,小心地搁在案上,一面向敬元帝谦虚说道:“府里的厨子,手艺没有宫中的好,希望陛下不要见怪。”
敬元帝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指她道:“你这妮子,就是嘴甜,不好的东西,你能往宫里送吗?”
许璟没说话,单是抿嘴跟着笑。
柴恪将奏疏尽数拾起,整成一叠,低头放置到案头上。
敬元帝瞟了他一眼,再看看许璟,忽然开口道:“朕听说,上回在右营,灵辄你是豁出命来救的安乐郡主?”
柴恪神色惊_变,身形陡然僵住了。
许璟也是忽地一愣,她半是惊诧半是迷茫地看看敬元帝,再看看柴恪,不知敬元帝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庐江的事,朕也都知道,”敬元帝转过头,正视着柴恪,纵使语气平静,但已几乎是在咄咄逼问他,“你喜欢的人,是安乐郡主吧?”
柴恪心脉剧烈一颤,惊惧交加间,脸色倏忽苍白。
许璟的手一抖,芙蓉酥没端稳,倾倒了半碟,她愣了愣,急忙惊惶后退,伏地请罪:“皇帝陛下恕……”
“我不喜欢她!”
许璟的脑海里蓦然一阵空白。
敬元帝凝目皱眉:“你说什么?”
柴恪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许璟,心上隐隐作痛,但他依旧不肯改口,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他垂眼跪下,再一次清楚说道:“儿臣不喜欢安乐郡主。”
敬元帝静默无言,整个勤政殿一时间寂静得可怕。
许璟的全部情绪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渐渐地,像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很忽然地,她觉得自己空有一副躯壳,而所有的感觉似乎已经失去了。
“陛下是在开玩笑吧?”许璟直起身,抬头,容色泛白的脸上弯起一抹浅淡的笑,“蜀王殿下怎么可能喜欢臣女?殿下不过是觉得臣女失去了双亲,无人照拂很可怜罢了,所以才肯处处多担待些。”
敬元帝望一眼柴恪,暗暗叹息,起身离座,颇为垂悯地俯身去扶起她:“安乐,朕没有别的意思,你——”
“皇帝陛下,”许璟仰起脸,望着屈尊纡贵的敬元帝,抢白说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是襄国公世子裴琦先,所以,像方才那样的玩笑,希望陛下以后不要再开了。”
敬元帝惊愣,仍旧伸手扶她道:“来,先起来。”
许璟低着头说:“家中还有杂事,如果陛下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敬元帝只能点头:“好。”
看着许璟出了勤政殿,敬元帝的目光落回到了还跪着的柴恪身上,他是万万没想到他的这个儿子竟会犟到这样的地步,当着别人姑娘的面也能说出绝情如斯的话来,事已至此,敬元帝也无话可说,没奈何挥手道:“你也去罢!”
车马到了街口,许璟让停下了,说要去街市上逛逛,且把元娘、二添、小厮齐齐打发回府。
漫无目的,缓步长街。
其实许璟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她就是心里有点儿闷,又是大过节的,她怕回了王府会动怒乱发脾气,干脆先在外面走一走,降一降心火。
一架马车从许璟身边呼啸过去,许璟躲闪不及,加上雪天路滑,马车那么一带,她就跌倒了,驾车的是个知事的,见许璟一身衣饰华贵,不敢得罪了以后轻易跑路,赶忙勒停了马,跳下车去扶她。
“这半道上的,停车作甚?”马车突然停下,车里的人探出头来,态度是很不耐烦的,那人一眼看清了从雪地里站起来之人的样貌,立刻就变了一副讥诮的嘴脸,“哟,这不是安乐郡主吗?”
许璟听到有人叫她,循声看去,车上的女人她不大认识,但确实是似曾相识,她走近仔细辨认了一番,不确定道:“你是……柳小姐?”
发髻高挽、裹在貂裘里的柳曼君手里拢着暖炉,斜着眼睛看许璟,态度很是轻慢,她牵起嘴角笑,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的:“上一回见你,还是昭德二十七年的事,这还有二十来天就是昭德三十年了,听说郡主还没出嫁呢?”
许璟觉得莫名其妙:“我嫁不嫁人和你有关系吗?”
柳曼君不回答她,自顾自继续说道:“你该不会是将三皇子的话当了真,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吧?”
此时此刻,正逢心情不佳时,不提柴恪还好,一提起,许璟立刻变了脸色:“柳曼君,柴恪没娶你跟本郡主没有任何关系,你拈酸吃醋朝我撒哪门子的气?你脑子有病是不是?自己恨嫁,就要全天下的姑娘和你一样吗!”
“恨嫁”二字刺激到了柳国公小姐敏感的神经。
感觉受到了羞辱,柳曼君脸上青白,十分生气,正欲恶语回击,但转念间,又不由得将一腔怒意暂且压下,化作几声呵呵冷笑讽刺道:“再嘴硬也没用,心虚而已!三皇子是没娶我,但也没娶你不是吗?”
许璟真的是要气死了——这出门又是忘了看黄历吧?要不然的话,怎么会当街遇上这么一个百八十年没见过面、一见面就胡搅蛮缠记仇不讲理的柳曼君!
“你……”
“闫夫人是有多久没出门了?”就在许璟忍耐不了,准备动手和柳曼君打一架的时候,有人及时张臂将她拦在了身后,清朗笑道,“整个长安的人都晓得,安乐郡主将会是我裴家的媳妇,而你却不知道吗?”
许璟望着跟前的人,愣了一愣。
柳曼君脸上顿生寒霜:“裴……裴小公爷,是你啊,好久不见。”
裴琦先客气笑笑:“应该是有挺久了,久到不知不觉地,柳小姐就嫁作人妇,从一位淑雅的大家闺秀变作了泼辣的少詹事夫人。”
柳曼君神色陡变,嘲笑许璟,企图一雪前耻不成,反被半道杀出来的裴琦先三言两语,风轻云淡讥讽了一遭,尤其礼部尚书袁雅还立在旁边掩嘴偷笑,柳曼君恨意更甚,却不能当众失态,不得不甩下车帘,带着满腔怒气退避而走:“懒得理你们!驾车,回府!”
车马走远,袁雅走近前,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笑嘻嘻问许璟道:“方才柳曼君说三皇子要娶你?竟有这等事?嗯,蜀王妃,好像很不错的样子——郡主你会嫁吗?”
许璟火冒三丈:“我呸!谁要嫁他呀!”
袁雅一拍脑袋,故意作恍然大悟状:“哎呀,是了,我忘了你喜欢的人在这儿呢,哈哈哈哈……”
裴琦先没管袁雅的戏侃,只顾替许璟将披风拢拢好,看她鼻尖通红,温声问道一句:“冷不冷?”
许璟定定望着对方俊雅宁静的面容,忽然想,当时在勤政殿上,柴恪若说的是“喜欢”,那才真的是难以收拾不好办了吧?幸好啊,只是一声“不喜欢”……
许璟心结舒展了,摇头微笑道:“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冰天雪地里杵着,袁雅冷得紧,催促道:“你不冷我可冷!刚在茶楼里喝的几盅热茶水现下全冷了,再不走,我看我是要站这里结一肚子的冰了。”
于是,两人顺道先送许璟回王府。
在回去的路上,袁雅旁敲侧击,委婉提了一提许璟的年纪,二十岁,也是不小了。
到了东靖王府门口,闲话了三两句,裴袁二人便都告辞要走。
许璟没有进王府,她忽然转过身叫了一声:“裴琦先!”
裴琦先停住脚步,回过头,微笑问道:“怎么了?”
“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的家业我不能抛下不顾,我想问你……如果我和你成亲了,我还能不能继续住在东靖王府?”
裴琦先丝毫犹豫也没有,点头答道:“当然可以。”
许璟凝视着他,笑了笑:“那就好。”
之后再没说别的。
旁边的袁雅眨巴两下眼睛,第一个反应过来,欣喜推他道:“令嘉你傻呀?她这是答应嫁给你了!”
裴琦先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当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疾步上前,无比喜悦地拥住了许璟:“你等我,我这就去求圣上赐婚!”
说罢,裴琦先松开手,看许璟的时候,眼里尽是璀璨的亮光,他果真连家都没回,直奔皇宫而去了。
次日一早,赐婚的旨意就送到了东靖王府——
安乐郡主许嫁襄国公世子,循公主出嫁之仪制,各方事宜交由礼部谨备,于昭德三十年三月初十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