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众生相(1 / 1)
苻笙平日看书下棋,偶尔品茗弹琴,却从不作画,但也是习惯了安静独处。
慕容冲其实也是如此,一人独自坐于亭中,或是品茗,或是与苻笙对上几子,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沉默地坐着。
对于苻笙偶尔兴起的琴音,眼中则会忽然闪现出短暂却强烈的情绪。
苻笙指下的琴,便总会在这时刻忽然变得凌乱,错音,杂音,让仍处于自己情绪之中的慕容冲皱眉。
“曲有误,周郎顾。必须先成曲,再则有个周郎,才有那姻缘一顾。此,无一有矣。”慕容冲不屑地取笑道。
苻笙但笑不语,继续弹奏,已如长流击石,徐风拂林,月皎波澄。
直到半刻钟后,清音耳散,亭中一时寂静,两人之间又恢复到最常见的两相对坐,各自无言。
红日西下,苻笙起身离开,忽而又回头,对着像是每日打定一般的慕容冲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先前已有了多见多闻,今下又有了直言相告,看来这益友基石已定。大善哉!”
慕容冲神色冷然,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有什么变化,只是对着她嫣然的笑脸,漫不经心地问:“为何不问我从何而来,因何所留,又欲为何事?”
他不信她不好奇他的身份。
自迁入长安,未央宫便从未消失过其应有的奢华与不散的繁闹。
含象殿内,素雅浅淡,轩楹紫纱,未见有过于华丽的装饰,更不施斗栱细描,却无一不显得精致。
只是,此时殿内的人没人在乎这些。
苻坚立于一地的碎片之中,大发雷霆,“三千城廷尉,整整五日,却连个人都找不到,朕还要你们何用!莫不成他还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宫内找不到,便派人往宫外找!他那种形貌,可不是普通人可以掩盖得住的!至于如何做,想必不用朕多言了,该说的不能说的可千万先过了脑子。若是让朕听见外边有什么不该听见的,便也不用再在宫里待着了。”常年征战让苻坚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威慑和杀气。
“诺。”王寻摸摸额角的冷汗,也只好咬着牙,继续带着人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陛下,都是妾不好,若非……若非妾没有看顾好阿弟,他又怎会不见?他从未受过什么苦,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妾这做阿姊的,恨不得以身相替,也免了陛下此时的心焦心疼。”清河公主慕容惠一手紧紧抓着苻坚的袖子,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双目含泪,脸色苍白,憔悴可怜,即使未上妆也丝毫不妨碍美人的美。
苻坚看着哭得差点喘不过气的美人,自是心疼得紧,急忙搂着安慰:“这张小嘴再这般乱说,朕可要罚你了,你怎知你受苦,朕就不会心焦心疼呢?你们都是朕的心肝心尖,朕可一个都舍不得。”继而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若让朕知道谁伤了他,必施以重刑,将他掏心挖肺,以儆效尤。”
慕容惠一颤,抬眼看到的却是温柔劝慰的男人,心中越发不甘,身体越发柔媚。
总有一日,她会完全占据他的心。
另一边,如今掌管内宫宫务的张夫人头疼得紧,这大小女儿,便每一个省心的。
“阿母,您帮我求求父皇,我也要一件金缕衣,凭什么连个破国公主都有,我却没有!”苻锦不停地抓着张怡月的胳膊晃。
张怡月拍拍女儿的背,安抚道:“人家原是好好的公主,正直青春年华,如今却国破家亡。入宫后没后封号便罢了,现在唯一的弟弟又失踪不见,你们父皇多疼惜她一些也不为过,可怜见的,不就是件金缕衣吗,为娘的可不愿意你们过那样的日子!”想起那贱人装着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更妄想独占陛下,张怡月不屑冷笑,她倒要看看,没有那慕容冲在,她还如何同以往一样嚣张霸道。
这时,一直心思沉沉,恍惚不定的苻宝忽然抬头,“阿母,你说那慕容冲……是不是真的像外边传的自尽身亡了?他是不是不甘受辱才……”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怡月紧紧捂住,一脸严肃紧张。
苻宝怔住,再不敢多说,可是,心中却还是抵不住那似着了魔的念想,出生便是燕国的中山王,十二便加封大司马,那么骄傲的人,如何可能……
仅仅是一面之缘,她却难以再忘却。
张怡月早就心知女儿心思,却从不愿点破,现在人反正已经不在了,更何况便是宝儿她自己,恐怕也还不明白心中的少女情愫,那她自然不用点破,时间久了,很多东西便会淡了,尤其是感情。
于是,她漫不经心地回道:“再不可胡说,他如今不是好好地在后宫修养?指不定哪日便恢复了。”见她还是黯然的模样,张怡月有些不忍,凑到她耳畔轻语:“我的儿,这事外边可没传开,你可别再说了!再者,你父皇如今不是一直暗中派人寻着,说不定哪天又出现了。”
“就是,我听说可严了,连那边的冷宫都没放过。”苻锦哼了一声,“还以为怎么个了不起了,现在一看,还不是连个白虏都不如!”
苻锦最讨厌的便是听人提到北宫静养的苻笙,嫡长公主。她一向倍受娇惯宠爱,时常听到旁人说到北宫如何如何,便慢慢开始对从未谋面的这位阿姐有了敌意。
“锦儿!”张怡月呵斥一向嘴无遮拦的小女儿,“越来越没规矩了!看来是你身边的人嘴巴太多,舌头太长了!来人,把公主身边伺候着的都拖出去,好好教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作为苻坚最为宠爱的夫人之一,张怡月有的从来不只是美貌。
苻锦看着发怒的娘亲,顿时吓得不敢说话,垂着头掉眼泪。
苻宝见状,忙两边安抚着,“娘,妹妹还小,您别生气。日后我多带着她教导她,您放心。”
张怡月看着两个女儿,叹了口气,这两个都是她的孽障。
王寻忙了几天,才找到一个喘气的时间,刚到家便被王猛叫到书房。原本累得可以站着睡着的人,一进到书房,便立刻强打起精神,恭敬地向坐在太师椅上的人问安。
王猛看着疲惫不堪,却依旧拘谨的幼子,皱了皱眉,“你母亲多日未见你,等会儿便是再累也去请个安,免得她忧心。”
“是,父亲。”王寻同往常般微低着头,视线投射在书桌后的人影之上。
他的父亲,陛下最宠信的丞相,总是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即使亲如父子,从小到大,两人之间也始终都是隔着这么一张桌子,儿时他会觉得这桌子太高太大,遮住了他看他的视线,如今当他可以俯视之时,却已经不再是那般迫不及待地想靠近,有时甚至不愿再直视。
“听说宫里最近不太平,你身为陛下近臣,便要为君分忧,万万不可懈怠。至于陛下做的欠妥当的,我们作为臣子的,也不可视而不见。”王猛对于近日宫中的风声,再联想到最近小儿的动静,多少知道此事与谁有关,只不过陛下在政事上广纳谏言,却不喜有人对他的家事操心。
此前,他已经因为劝谏彻底根除慕容氏之事,而与陛下有了分歧,称病不出府。
王寻依旧应是,两人沉默,再无他言。
王猛挥挥手,让他离开。
王寻轻轻松了口气,往内院走去。
一见母亲,还来不及请安行礼便已被人扶起。
王夫人一看到俊朗英挺的小儿子便开心得不得了,这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你这孽障,这几天跑哪儿去了?可担心死娘了,便是陛下的事再急,也好歹给家里送个信!你爹也是的,问他等于没问,从来都是不愿说外边的事,可怜见的,看你瘦的……”说着便止不住抹眼泪。
王寻无奈地看着母亲又哭又笑的模样,只好哄劝着,“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哪有瘦了,是屋里光线不好。走,我陪您到院子里散散,您再仔细看看,我到底是高了还是胖了!”
王夫人假意生气,捶了他几下,却忍不住笑,“偏你爱作怪,我这屋子的光线再不好,还能看不出自己的儿子不成!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便是少了根头发,我也没有不知道的!我看着明明是没高也没胖,就是更会哄人了,你们说是不是?”问着身边其他伺候的人。
身边的丫鬟见状,连忙凑趣,“奴瞧着也是,不然夫人您怎会如此挂心!”
“哼,偏这白眼狼不识好歹,指不定心里怎么烦着我。”
“娘,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成了白眼狼了!”王寻寻思着母亲怕是又打什么主意了。
果然,王夫人朝身边的人看了眼,便见人马上会意地点头退下。
王寻心里不安,便打算先行离开,但他母亲看出他的意思,便马上做出一副你若是离开就是白眼狼的样子,让他只能无奈坐着。
王夫人一脸兴奋地让人将一幅幅的卷轴打开呈于眼前。
王寻原本放下的石头瞬间又提了起来,果然,看来还是避不了。
“娘,这怎么行!这些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您这般……”
“怎么不行,都是你情我愿的,既然人家长辈亲自送上小像,便说明是有结亲之意。他们都不介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愿的!你也不瞧瞧自己多大了,你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可让我怎么办,以后你的小媳妇进门,可不得嫌我年纪大!”
王寻顺口就道:“那我以后就娶个年纪大的,就不会嫌弃您了。”
一句话堵得王夫人差点吐血,这孽子,说的都是什么话!莫非……
“儿呀,你好好和娘说,你是不是在外边看上什么年纪大的……寡妇?”见对方一时不明白的模样,松了口气,继而马上心又提到了嗓眼里,“不会是有夫之妇吧!我的小祖宗诶,你爹知道了可是会打死你的!你别急,娘不逼你,外边的女人你先赶紧给断了,你爹那边,我帮你瞒着。可千万别……”
王寻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哭笑不得。“娘,您想什么呢?我近日不过是因为公事忙了几天,哪里就有时间去想那些事!刚刚不过是开个玩笑,您可千万别当真!”
王夫人一脸愁绪,看着王寻的眼神有些怒其不争,“你可骗不了我。一旦我和你提成亲的事,你哪次不是恨不得马上避到天边去的。偏偏这次提了,你没走不说,还说什么喜欢年龄大的。你这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不过寻儿啊,这事儿不成,不管是有夫之妇还是寡妇,你爹都不会应,长痛不如短痛,赶紧断了,也别害了人家。”他们王家虽不比南边琅琊王氏那般讲究,却好歹没忘汉人的规矩,她又只这么个儿子,恨不得给他最好的。
王寻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脑海里却忽然想起北宫的那位厉害姑姑,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女的,都如她们这般听风就是雨。现在不管他怎么解释,恐怕他娘也不会相信,这样也好,倒是会有一段时间的耳边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