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诡辩(1 / 1)
午后阳光热烈刺眼,福熙吃饱喝得也不愿再窝在屋内,想到韩非说起李斯到访小圣贤庄,她也想去看看热闹,不知李斯带了些什么人来儒家“踢馆”。
韩非心细,干净的儒生服早已整齐叠放在一旁,福熙三两下换好衣服,束好玉冠便推门而出。
还未走到正厅,大门口已经围了好几圈的学生在看热闹,福熙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一点点挤到最前排。
只见李斯带的人与儒家相对而坐,中央两人看样子已经比试起来了,不过儒家的对手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肥硕的身体塞在碧色的锦缎中显得像个葫芦,发髻梳得端庄华丽,却毁在了那朵艳俗的大红簪花。她手执一柄妖冶妩媚的面具,但面具下的脸——圆盘似的脸上除了一张血红的大嘴巴,便只剩一双细小的眼睛。不知为何,但凡有人以面具示人,通常都是为了遮掩真实面目,而眼前这位女子的面具华丽妖媚,却只是让她显得滑稽。更令福熙佩服的,是她那毫无自知之明的自信,那双血红大口不时发出的媚笑,和那娇滴滴的声音,实在是让她接受无能,激起鸡皮疙瘩无数。
“先生只怕是在说笑了。先生不是飞鸟,又怎么会知道飞鸟的快乐呢?”
儒家这边虎头虎脑学生一本正经地反问着肥硕女子,这么一问,福熙马上知道了眼前的女子应该是传说中的名家传人公孙玲珑,名家擅长辩合之术,而这位公孙先生更是诡辩有道,看来这回的确有好戏看了。
“哦?不是鸟,便无法知道鸟的快乐吗?”
“那是自然,先生不是鸟,却说知道鸟的快乐,岂不是荒谬之言?”
“真的荒谬?”
“当然!”
福熙忍不住轻叹一声,这虎头虎脑的学生确实对得起他的长相,这么轻易就上了当。
果然,公孙玲珑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指着那学生道,
“那,兄台不是我,却断言说我不知道鸟的快乐,这不是荒谬,又是什么?”
学生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瞪着公孙玲珑却说不出来一个字,福熙摇摇头,子非鱼的问题,庄子他老人家早已解释过了,看来这儒家的弟子也该多看看他家的经典,免得再中此类的陷阱,贻笑大方了。
儒家众人的脸色暗了暗,公孙玲珑得意地再次下战书,
“下一个,不知哪位兄台赐教呢?”
儒家当然不是轻易就会认输的,一位稍有年纪的学生气定神闲地坐上了挑战席,对公孙玲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兄台,请问胜与败是不是相反的?”
“是。”
“生与死是不是相反的?”
“是。”
“就像日出与日落也是相反的?”
“不错。”
“那么,太阳日出后,何时开始日落?”
“应该是在黄昏之时吧。”
福熙又忍不住想要叹息,公孙玲珑擅长诡辩,她问的问题怎会如此简单,眼前之人虽然有些年纪阅历,到底也是个书呆子罢了。
“兄台真是好可爱啊,可是结论大错特错!”
“太阳从黄昏开始西斜,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啊?”
“太阳从东方升起,便不断向西方靠近,所以太阳,从日出的时候就开始日落,不是么?”
“呃……”
“那么人的生与死的变化是否也是如此呢?”
“未知生,焉知死?”
“世间众人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每多活一刻,就是像死亡靠近一分,这话,你可认同?”
“认同。”
“所以,当人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死亡了,对不对?”
“那又怎样?”
“你刚才也同意,日出之后太阳就开始日落,出生之后人类就开始走向死亡,那么,这场与我的辩论,从你带着想要获胜的希望开始,就注定将以失败收场,是否同意?”
“这……这……”
“儒家号称雄才文章,怎么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福熙微微摇了摇头,看来儒家这回真是遇到对手了,不过仔细一看又觉不对,与自己身边脸色晦暗的儒家弟子想必,三位当家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受影响。伏念的沉稳冷峻,颜路的云淡风轻,还有张良,对了,福熙发现张良的嘴角带着笑意,看样子是有办法了。
正当福熙想着接下来会否更精彩时,隐隐听到了轻微的打鼾声,她好奇地张望一圈,果然发现李斯下首的一位老先生,一点一点着脑袋睡得正香。福熙暗笑,这位老先生不知何来历,经对此毫无兴趣,也不受一点影响,看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接下来的比试福熙也有些心不在焉,公孙玲珑的声音让她愈发头痛,而随着她胜利的次数越来越多,气焰也越来越嚣张。
“原来,一向好为人师的儒家,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嘛,莫说是和李大人的法家相提并论,就是和我们公孙名家相比,也还不如得很……”
福熙不禁皱眉,公孙玲珑这一挑衅,儒家更不会甘心,若是有学生按捺不住强出头,相比接下来的问题会更加困难。
“在下不才,愿向公孙先生请教,先生请出题。”
果然,一位稍显怒气的学生忍不住出列挑战,福熙正等待着公孙玲珑的出题,身后突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福熙暗说不好,一回头果然看到一匹通体雪白,优雅矫健的高头大马。
“此白马乃是我公孙家世代相传的传家宝踏雪,便以此为题可好?”
“好,就以马为题。”
福熙挑了挑眉毛,下意识地看了看三位当家的方向,从他们微皱的眉头也可以得知,他们也觉得对于弟子的教化太过于局限了。
“兄台错了,本次辩合是以白马为题,并非以马为题。”
“难道对于公孙先生来说,白马并非马?”
“当然,白马怎么会是马呢?”
公孙玲珑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哗然,他们轻蔑地看着公孙玲珑,觉得她莫不是疯了。
“这世上马的颜色种类繁多,若是有人借去你的白马骑了一天,第二天还给你一匹黑马,告诉你说反正都是马,你能同意吗?”
“这个,不能同意。”
“反过来看,如果有人说白马等于马,黑马也等于马,那么白马就等于黑马,这话对吗?”
“这……”
“这就是了,马既然不等于白马,那我说这匹白马不是马,有什么错误吗?”
“……先生的道理貌似有理,实则荒谬。所谓白马非马之说,虽然听上去无懈可击,但是世间许多不变的事实,并不会因为一场辩论的胜负而改变。即使名家言之凿凿地说白马非马,但是马并不会因为这场辩论就从此消失了,这样的天地大道,才是儒家修研的目标。”
“哈哈哈哈……”
“先生笑什么?”
“我笑儒家言必称天地君亲师,尊古尚贤,可是竟然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
“敢问先生何出此言?”
“儒家赫赫有名的祖师爷孔老夫子,可是赞同过名家白马非马之说。”
三位当家相互对望一眼,儒家弟子的眼里也满是惊奇。
“我家孔先师什么时候赞同过名家的白马之说?”
“身为读书人,却不知道自己典故。也罢,今日我公孙玲珑就来教你们一遭。当年,楚王打猎丢失了一把宝弓,随从要去找,楚王却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去找’,有没有这件事?”
“有。”
“那你们孔老夫子是怎么说的?”
“祖师爷不愧是一代宗师,他得知此事后,认为要放宽眼界,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不必分楚人或其他国人,因此他说‘人失之,人得之’就可以了。”
“这不就是证据吗?如果楚人和人是一样的,孔老夫子又何必去纠正楚王呢?显然,他认为楚人与人是不同的两个意思。既然孔老夫子认为楚人非人,那么与我的白马非马不正是不谋而合嘛。兄台,还不认输吗?”
儒家弟子无奈地垂下了头,大厅里顿时气氛沉重起来。
“精彩,果然精彩,名家的辩术绝学,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李斯突然拍手叫好,公孙玲珑娇笑着愈发得意起来。
“在座各位都已成为我手下败将,现在……”
“先生错了,儒家之中,还有弟子未曾讨教。”
三当家张良终于起身坐入挑战席,公孙玲珑花痴一笑,
“原来是儒家的三当家子房先生,真是俊俏的一表人才呀。”
“哪里哪里,子房在儒家算是资质愚笨的弟子。”
“你我今番比试辩合之术,要拿出真本事来哟,千万不要见人家是一年轻美貌的弱女子就怜香惜玉。”
福熙忍住作呕的冲动,佩服地看着张良的谦谦笑意。
“好,那子房就不客气了。先生,请稍等。子明,你来。”
福熙直觉有什么不对,只见身着明显宽大不合身儒服的天明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
“为什么又是我?每次遇到这种容易的对手你就推给我,一点挑战都没有。”
天明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公孙玲珑厚厚脂粉下的面容有一丝崩裂,张良忍住笑意,作委屈道,
“委屈你了,下次一定给你找一位强力的对手。”
“好吧,下次可要好好给我找个像样点的来作对手。”
天明不客气地往公孙玲珑对面一坐,面上一脸的了然。
“他们说我书读得最少,每次碰到容易的对手就交给我,你一定也是你们那儿书念得最少的吧。这位胖大妈,快出题吧。”
福熙忍住笑,心中默默赞了一句天明。公孙玲珑努力保持住镇定,指着身旁的白马说道,
“这位兄台,我们仍是以这白马为题……”
“白马?你是说那边的那匹马……”
公孙玲珑暗笑,
“马?哪里来的马?踏雪分明是匹白马,并不是马。”
“你是说这匹白马并不是马?”
“正是,白马非马。”
天明赞同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哦,胖大妈。”
公孙玲珑握了握拳头,好不容易忍住怒火,正要开口,却发现天明突然凑到了白马前,刚要伸出手。
“你干嘛!”
天明被她猛一吼,缩回了手。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马。”
“兄台又错了,是白马才对。”
“哦,对,不过这匹白马可真好看哪。”
围观的儒家弟子开始摇头,看来子明也入套了。
“你说得没错,这可是我们公孙家一脉单传的传家宝!”
天明突然眼睛一亮,福熙猜到他定是有什么主意了,不过不知道他打算搞什么鬼。
“传家宝?”
“此白马名为踏雪,乃我公孙家传了十六代的传家宝,只此一匹。”
“这么珍贵?”
天明正感叹着,突然脚下一滑,一掌拍到了踏雪的马臀上。踏雪受到刺激,立刻飞奔出正厅。
“我的马!”
公孙玲珑激动地站起叫喊着,天明带着歉意地摸摸头,看向她。
“真是不巧啊,胖大妈。”
“不准再说人家胖,你这个臭小子!”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比不过人家,就放走人家的马!”
“是白马!”
“管他白马黑马,反正就是人家的传家宝!”
公孙玲珑对着天明怒吼,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而众人此刻都愣住了。
“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过了半晌,一位俊俏的少年牵着一匹瘦小的黑马走了进来,天明笑嘻嘻地指着黑马对公孙玲珑说道,
“你的白马我给你找回来了!”
“啊?荒唐!我的踏雪明明是匹白马,这却是一匹又黑又瘦的老马,你说这是我的踏雪,实在是太过荒唐!”
“什么又黑又瘦的老马,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传了五百多代至此一匹,对了,它的名字叫踏人!呐,从今天开始,它就是你们家的传家宝,踏雪啦。”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公孙玲珑没好气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公孙家又不是瞎子,这白马黑马明摆着的事,还看不出来?”
“诶?还真奇怪了,按照你们公孙家的说法,这个不就是踏雪吗?”
“胡说!”
子明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对公孙玲珑解释道,
“呐,你听着,按照你们家的说法,这马不等于白马,所以白马也不等于马,对吧?”
“是有怎样?”
“这就对啦!你看,这踏雪是你们家的传家宝,踏人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也就是说,踏雪等于传家宝,踏人等于传家宝,传家宝等于传家宝,所以,踏雪就等于踏人咯!”
“你!……”
公孙玲珑哑口无言,手中所执的面具脱手滑落在地上。
李斯面色不善地带人离开,儒家弟子都开心地围在了天明身边。
“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牵马的少年佩服地拍了拍天明的肩,天明得意地“哼”了一声,看向一边,正好看到了还未离开的福熙。
“你是那天巨子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