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紫边长裙(下)(1 / 1)
夜幕降临,依旧房门大开,明亮的灯光下,面如死灰的林政永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简易的折叠桌旁,时而翻阅书本,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伏案疾书。
远处虽然是嘈杂的大街,但近处的虫鸣树动,却也能真切地传入他的耳中,只是,他并未在意这些而已。
正写着,一种轻微的声息传来,他突然停笔,警醒地抬起头来。
门外不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站在那儿。
林政永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却依然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容。
“颖安?”他突然心跳加速,站了起来,几乎要叫出声来。
对面的人影动了一下,“晚上好,吃饭了吗?”
他惊了一下,她不是颖安,而是――瞿师傅的女儿!
她走近灯光,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忐忑不安的样子,两只手放在前面,轻轻地搓着。
“啊,你好。”他回答着,特意向她身后张望,“你一个人来?你父母亲呢?”
“嗯,就我一个人。”她点着头,“我刚才去逛街,回来时顺路,就进来看看……”
“哦……”林政永似乎明白什么,他赶紧拉过一张凳子,“那就进来坐一会儿吧。”
她笑容可掬地点着头,走进来坐在凳子上。他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一圈紫色的围边,很是漂亮。她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凉鞋。这样的穿着,让本来身材不是很高的她显得高挑了好多。怪不得他刚才把她误以为是颖安呢。
“你……又在看书啊?……”她坐定以后,用眼睛扫了一下他桌子上的书和笔,轻声地问道。
“哦,随便看看,没事做。”他客气地回答。
她点点头,“看样子,你以前在学校时一定也很用功。你上过什么学校?”
他愣了一下,“我……没上过什么学校,就读过高中。”
“哦,高中。”她点着头,好象思索的样子。
他本以为他说出自己的学历,她这个大学生会稍稍显露出一些优越感来。但她没有,依然显得怯生生的。
“那你来广州,很长时间了吧?”她继续问。
这样的单边问话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哦,原来这样啊……”
林政永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点。他想起前天晚上她第一次来问路时告诉过他的找工作的事,于是转换话题,“你今天去找工作了吧?”
“我今天到我广州同学家里,她说我们这个专业好找工作,但要找个好单位不容易,所以,这几天我得跟着她去多跑几家单位问问。”
他还是点着头回应,心里却在想,“读大学还是好啊,哪象他这样开始找工作时到处遭人拒绝的。”
“广州真好啊,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明年毕业后,要是真能来这里工作就好了。”她感叹着。
她的话引起他的共鸣。当初他也不也是这么想的吗?看着眼前这女孩那充满憧憬的眼神,他会意地笑了。
她很敏感,“你笑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很天真?”
他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这样想的。”
“想什么?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吗?”她觉得奇怪。
他沉默了。是啊,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吗?可是他,总是觉得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没能和这个城市真正联系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找个更好点的工作……”
她笑了,“跟我一样,还是有梦想啊。”
他点了点头,“对,要有梦想。不过要想在这里过得好,这还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行的。”
“是的,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一起努力。”他附和着。这样的氛围,让他觉得好象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哎呀,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叫了起来。
“我姓林啊,你不是知道了吗?我24岁了,应该比你大吧,就叫我林哥好了。”
“我比你小,22岁了,我叫瞿玉兰,我爸起的名字,有点土气。”她说。
“玉兰?”他念着,不禁夸赞起来,“这名字好啊,门外边就有一棵玉兰,前段时间还开着花呢,那很香啊。”
“我觉得不好,太俗了,可又改不了了。”她噘起嘴的样子,让他都要笑出声来了。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哦,快十点钟了,我得回去了。”
他站起来送她,一直送到外面大街上,她才叫他回去,“谢谢,不用送了,这里到处是人,灯光也亮,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他只好停住脚步,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才返身回自己的小房子。他并没有特别的兴奋,但和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孩聊天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惬意的。
“哦,大学快毕业了,还很年轻,而且有梦想,真是令人羡慕啊。”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增添紧迫感了。
第二天晚上,出乎他的意料,玉兰又来到他这里。她也带来了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吃的东西,说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她兴奋地向他述说当天去拜访几家公司的情况,据说有一家不错的单位表示很欣赏她,希望几个月以后她能来这家单位先实习,再决定是否正式录用。看到她眉飞色舞的兴奋样子,他也受到感染,心情好极了。他们吃着东西,一直聊到十点多钟,她才告辞回去。
显然她回家跟她父亲说了来他这里聊天的事,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瞿师傅特意对他说,“小林,你对广州比较熟悉,玉兰想了解,你可以对她多讲讲。”
接下来的两天,瞿玉兰每天晚上都准点来到他这儿。他的小房间里充满着欢乐。高兴之余,林政永还会拿起吉他,弹一些他拿手的曲子。她象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一样,会向他叙说着大学里的趣事,说到好笑的事,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她会翻看他不断加长加细的建议书,问他一些超市经营的问题;他也向她讨教财务会计方面的知识,并求她帮找一本会计方面的基础书籍,她也高兴地答应了。
这天晚上,她坐在那里,轻轻地扇着她带来的一把小折扇,眼睛里满是憧憬的光,说,“要是将来,我们能在一个公司里一起工作就好了。最好,你做经理,我管财务……”
他听了,愣了半晌。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自顾自地在那里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还有几天我就要回学校了。我去年来过一次广州,没人陪我去玩,今年来,又是和同学去跑那些公司,广州的景点,就去过越秀公园,其它的都没有去过呢。你说说看,广州什么地方最值得去看?”
“这……有很多的,你喜欢什么样的景点呢?商业街道有上下九、北京路,登山有白云山,文化古迹有陈家祠、南越王墓,夜景有……”
“我都想去!”她眼睛放亮,“你有空陪我去玩,好不好?”
林政永摇了摇头,“我白天都要上班的,哪有时间啊。”
“那晚上去,好不好。”她不依不饶。
“晚上,那只有逛街了……”
“逛街也好啊,总比闷在家里好吧。这样吧,明天晚上,你带我去逛一下街吧。”
“这……”林政永有点为难了,“晚上出去,你父母亲会放心吗?”
“我是大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了,不是有你陪着我吗?”
他一惊,思索了一下,“那好吧,明天晚上,我带你去看看珠江夜景,顺便到北京路逛一下,那儿不太远。”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你在这里等我!”她高兴地笑了。
接着,她央求他再弹吉他唱歌给她听。他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又重新拿起了吉他,坐好,轻轻地抚了一下琴弦,清脆的琴音响了起来,接着,他那浑厚低沉的男中音也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她开始凝神看着他唱,不一会儿也跟着唱了起来。淡淡的忧伤,在心头掠过,人的悲欢离合,都是命运的安排吗?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想的是那些过往的情景,金秀,颖安……然后眼睛定格在眼前这个和他一样沉浸在歌声中的女孩的脸上。他的心念受到触动,恍恍惚惚间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他隐隐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好象已经喜欢上了自己,而他自己,也已渐渐地喜欢上她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歌声。玉兰反应极快,倏地站了起来,对着大开着的房门旁的一个身影叫了起来,“妈,你怎么来了?”
袁阿姨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对着正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林政永说,“小林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哦,是的,应该休息了,”他答应着,拉过一张凳子,“阿姨坐一下吧。”
“哎,不坐了,我只是来找一下我家玉兰,这就回去了。”她笑容满面。
“妈,那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你放心,我在林哥这里,没事的。”玉兰也开口了。
“哎,你跟我回去吧,你爸爸找你有事呢?”
“有什么事啊,这么急?”
“没有事我能来找你吗?先回去再说。”阿姨的口气明显有些不快。
林政永见状,赶紧劝说玉兰,“你先回去吧,要不你爸爸会着急的。”
女孩这才心有不甘地跟着她母亲离开了,走到门口,还不忘说一句,“明天晚上我们去逛街,记得在这里等我啊。”
看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他忽然看到玉兰匆忙离开时遗落在桌子上的那把小折扇,他赶紧抓了起来,追出门去。
巷子口的路灯刚好坏了,这里的路面黑乎乎印,他只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放慢脚步,在拐角处,他听到了玉兰的声音,“……妈,你这是说的什么呀?”
然后是她母亲急切压低的的声音,“我是要提醒你,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学生,他跟你爸一样,就是一个搬运工,能有什么出息,你整天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你可别象我,嫁给你爸,一辈子受苦受穷……”
他一惊,刚要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他站在在黑暗的墙角里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她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默默地转身往回走。
挪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小房子,他站在那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玉兰母亲所说的话。玉兰坐过的位子,她翻过的书都还原样摆着,那快乐的气氛仿佛还未散去。仅仅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一切竟恍如隔世。
“原来,在人们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啊,就连一个扫地的阿姨都嫌我没出息啊。”
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瞿师傅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还象往常那样热情和蔼。但是他总感觉到瞿师傅言语和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翼翼,有时甚至象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他应该也知道了袁阿姨的意思了吧。”他想。
傍晚,他在街上吃了晚饭,然后回到那所小房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桌子前,拿起书,想一边看,一边等玉兰。
书无论如何都是看不进的了,他只是翻开扉页,就一直停留在那里,自顾自地发着呆。他已经决定了,如果她今晚上要他陪着去游玩,他也只是践行自己的诺言,从明天起,他将尽量避开和她再来往,就象避开颖安那样。
他觉得自己那备受折磨的心,大概要死了。他这么穷困潦倒,恋爱与他无缘。
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一边想着,一边等待。夜幕降临,很快就到了她往常来访的时间,可是门外依然还是没有动静。
他耐心地等,有好几次,听到外面微小的响声,他都按捺不住地走到门外张望。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又过了一个小时,依然没见她到来。
他终于按捺不住,手里抓起她留下的那把小折扇,匆匆地关上门,向她家住的那幢楼走去。
他站在楼下一个黑暗的地方,朝楼上望去。那间他熟悉的房间亮着灯。那个小阳台旁的窗户上,被里面的灯光照出不停晃动的人影,里面还传来大声说笑的声音。
他在楼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楼去敲门。这时,阳台上出现了袁阿姨的身影,她在收挂在晾衣竿上的衣服,紧接着,玉兰也走了出来,把那件紫边连衣裙挂了上去。母女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在笑着。
“唉,我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人家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夜风中,那件还滴着水的紫边长裙,还在轻微晃动着。
不管怎样,他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心中刚萌生的那个情感的幼芽,已经被硬生生的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