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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一坛往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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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黑云般滚滚而来,令他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妖怪都如此,他从生下来就有了记忆。

他记得曾抱着自己的柔软臂弯,记得她身上的百花香气,记得月下从她寂寥的指下流淌的乐声。

仅仅三个月的陪伴,却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那是他活得最安稳的时候。

足月时他身上便覆满了雪白的绒毛,她说,他是天下最美的孩子。

他颤巍巍立起,四条软绵绵的小腿不住抖动。那时,他那么努力,想要朝向自己张来怀抱的她走去。他不害怕,因为知道她会保护他。

她没有毛,没有獠牙,甚至不是一只狐狸。很难相信,这样的她是他的娘亲。

她告诉他,等他长大了,他也能变成她的样子。

一想到自己会失去这身美丽的毛皮,变成光秃秃的一只,泪水就在他小小的眼睛里打转。他好怕,怕自己真的会变得这么丑。

因为不足月便从娘胎里出来,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轻轻跑几步都会咳嗽。有时,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不会活下去。

她却对他信心十足,幻化成一尾通体雪白的银狐,如一道银白的闪电奔跑于茫茫夜色中,教他如何用耳朵和鼻子来捕猎。

原来,她也有尖牙,也有美丽的毛,也有一双能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很迷惑,为何明明能这么耀眼,她却总要变回一个丑八怪。

她被逗得开怀大笑,抚摸着他柔软的毛轻声道:“因为有个人,喜欢我丑陋的样子。”

她说的时候很幸福,又很哀伤。

他装作听懂,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她的手。

狐狸受伤时都会这么做。只要舔一舔,再深的伤口也能愈合。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舔错了地方,她的伤,在心里。

当发现他长出尖硬的针毛时,她激动得无以复加,握着他两只有柔软肉球的前爪,飞快地转圈。

他小小的身体在半空中高高飞起,大地看起来那么遥远,她的笑脸又那么的近。

天旋地转中,只剩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不想承认,其实当时自己有点儿怕高。

那天晚上她哭了,一个人躲在树下,哭得一塌糊涂,结果还是被聪明伶俐的他给发现了。

他以为她是怕他成年后会离她而去,于是注视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就算她老了,他也不会抛弃她,会像她照顾现在的他一样,来照顾她。

听到他的承诺,她紧紧抱住他,一个劲儿地说“好”,却哭得更凶了。

温暖的泪水打湿了他正处于蜕变期间的银毛。

他会照顾她的,一定比那个审美畸形的人做得更好。

她带着他不断逃亡,虽然他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走过这么多个地方,他最喜欢大漠,更准确地说,他喜欢大漠夜空中明亮的繁星。

大漠的夜很凉,时不时有狼群出没,但这些一点儿都不会影响他观星的兴致。他总趴在她的大腿上,一脸陶醉地看向夜空。

她会用手暖着他的身子,替他挡开刀片般锋利的风。

狼群害怕她,只敢远远地嚎叫示威,寂静的夜里一声声鬼哭狼响彻云霄。

她的宠爱,像座堡垒,坚不可摧。

年幼的他从没想过,这宠爱会那么短暂,短得如同昙花一现。

他记得那夜很凉,半夜迷迷糊糊地被她唤醒,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巧地将他抱进木箱里。

她抬着木箱的盖子,久久舍不得放下,满眼哀伤地凝视睡意未消的他。

“不要出声。”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透过木箱的缝隙,他看见两个来者不善的黑衣男子闯进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了她。他们在她的手上戴了镣铐,她没有挣扎,昂首挺胸,甩开他们的手,表情是无畏的,高傲的,凌驾于一切的,这样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很凉的夜里,她手上的镣铐发出窸窣响声。

他在木箱里一直安静地等,却没有等到她回来。

不知等到第几天,饿得奄奄一息的他终于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他顶开木箱,跳了好几次,才成功跳出去。

门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他慢慢走出洞开的大门,环顾四周。

眼前的世界忽的变得这么陌生。

*

冰冷的雪地上,他拔腿狂奔,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前腿蓦地屈曲,银白的身子整个栽入雪中,在雪地上旋出去好远。

他半闭着眼睛,眼里是可怕的空洞,嘴里喘出的粗气在空气里化成白雾。

几匹狼立刻围了上来,饥肠辘辘的它们兴奋撕咬起他瘦弱的身体。

血水染红一地洁白,温暖渐渐自他体内流失。

绝望之际,他忽的看见她那双信心满满的眼睛,那双眼睛告诉他,他得活下去。

一声近乎恐怖的长吼自他口中迸出,几匹饿狼从未听过这种吼叫,一时被震慑住,之后便屁滚尿流地逃走。

那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而是一只狐妖,像她一样的狐妖。

可惜他太过弱小,只能吓一吓野兽,在妖怪们面前只有受欺负的份。

妖怪们欺负他,还因为他身上的那一半神族血统。

他们割下他身上的一块毛皮,大笑着戴在自己身上;他们用滚烫的开水来泼遍体鳞伤的他;他们逼他像狗一样叫唤……

他成长的过程中从来不乏欺辱,而他全都一一忍耐下来了。

有一个妖怪喝醉了酒,抓着他脖子后的皮毛,来到一个陌生的山脚下。

他恶意地笑着:“你不是神族吗?我来送你回家好了!”

说着便一把将他扔进去。

忽然之间,他进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

这个空间漆黑潮湿,黑暗中闪烁着无数双贪婪的眼睛。

许多他前所未见的凶猛野兽朝他扑过来,他忘记了呼吸,拼命地跑,一刻不停地奔跑,只为着那微乎其微的一丝生机。

也许是老天垂怜他,让他不知不觉地跑入一个鸟语花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就在他放松警惕之时,一双大手忽然朝他伸过来。

那个人好奇地打量他,把他带了回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叫陶山,并且,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

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在他眼前逐渐放大……

*

远流醒来的时候,白月因为太过疲惫,正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呼大睡。

她的头就靠着他的脖子,而他的脖子正枕着她的大腿。

没有半点犹豫,他一把将她推开。

白月的后脑勺猛的磕在石壁上,她吃痛地睁开眼睛,发现远流正坐在地上冷眼看着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捂住脸,慌张地背过身去。

她支支吾吾地说:“你……能不能先转过身去?不要看我的脸,我怕……吓到你。”随即开始在地上搜寻被她随手扔掉的黑纱斗笠。

从没有一刻能和此刻一样,让她感到如此羞耻,如此自卑。

没得到回应,她以为远流是答应了,慢慢转过身,却发现他依旧沉默地盯着自己。

远流的眼神冷得能让水结成冰:“我找你找了这么久,如今你居然主动送上门来。叫我如何能再给你制造一个逃跑的机会?”

“我不会跑的,”怕他不信,白月咧嘴一笑,又补充上一句,“要是我真想跑,你也拦不住。”

远流提起落在不远处的黑纱斗笠,朝她扔过去,白月急忙接住,接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脸暴露在了他的眼前,立刻背过身,戴好斗笠才肯转回来。

找他时她曾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给他听,如今他好端端坐在自己对面,自己竟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白月蹲在地上关切地问。

说来奇怪,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会浑身针扎似的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现在不适感全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甚至还有了点儿气力。

远流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对我做了什么?”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喂了一颗保命的灵药,”触及他凛然的目光,白月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纯粹……纯粹……”

一时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总不能说就纯粹喜欢救他,就纯粹怕他死吧?

远流的目光往下移了几寸,白月立刻紧紧捂住胸口,生怕他会夺去手底下的东西。

“我说了不要就肯定不会反悔,你愿意留着也无妨,”他走近白月,目光仿佛穿透黑纱,直达白月眼底,“过往的一切我们一笔勾销,就当我不曾认得你,你也不曾认得我。”

明明已经没有必要,白月却隔着衣料将蚁王石攥得更紧。此时此刻,她真心地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样的笔,能不能也借给她用用。

她强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远流根本看不到。她探出手指着远流道:“妖王。”紧接着又指着自己道:“神族……还有黑莲,对吗?”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使自己的语气向轻松愉悦靠拢了。

远流对她的识趣丝毫没表露出赞许之情,径自往外走去,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仍在晕厥的百鸣身上。

百鸣惊醒,顿时下定决心,要与那个臭女人拼个鱼死网破,要没想到这次踹在自己身上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主子的脚,霎时间就没了嚣张气焰。

这只天真的大鸟在天真地想,自己主子一定会狠狠弄死那个欺负自己的臭女人。

眼见着臭女人出现,它立刻发出尖锐鸣叫。

可在场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它发出的警报。

“阿……”白月十分别扭地改口道,“妖王大人,你现在还比较虚弱,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以免遇上危险。”

这里最大的危险就是你,百鸣愤怒地想。

远流充耳不闻地跃到百鸣背上,白月心一横,也想跟着上去,百鸣却一个劲儿地摇尾巴,坚决不让她骑到自己背上。

白月看向妖王,希望他可以拉自己一把。

妖王低头在百鸣背上敲了一下,百鸣只好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白月深吸一口气,揪着百鸣的羽毛爬上去。她爬上去的那一刻,百鸣故意抖了抖身体,她没有防备,一下扑在远流身上。

远流的背有点儿僵硬。

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连忙笔杆朝直地坐好,小声嘟囔:“我不是故意的……”

远流看也不看她,又在百鸣背上敲了一下,百鸣展翅飞翔。

过水幕的那一刻,白月怕远流会着凉,施法搭了个结界阻隔水气,奔涌的水流淋漓尽致地击打着结界,将一方小小的天地包裹在无尽的洁白之中。

百鸣飞得很快,却出奇的稳当,果真不是空长了一副神气的样子。

远流的银发飘飘,拂过她的面前的黑纱。白月的脸渐渐转红,虽说她刚刚才厚颜无耻地占人家便宜,可睡着是一回事,醒了又是一回事。

前面的远流自然没察觉到她那颗荡漾的少女心,全神贯注地望着底下。白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一些山川河流的轮廓,不远处灵气冲天,她猜想应是离长生台不远了。

长生台强盛的灵气就像一贴大补药,平日里吃固然强身健体,可真的有个病有个灾的时候,吃了却会虚不受补,一条小命就这么断送掉也是有可能的。

现在的远流还属于虚不受补状态,万万碰不得长生台的灵气。

百鸣没再往前靠近,只是盘旋着往旁边绕去。

“去下面。”

听到远流的命令,百鸣猛然往下俯冲,掠过一个个干枯的树顶。

擦过面颊的冷风使白月不由自主地担心远流的身体,而当事人却不甚在意,一会儿向前望,一会儿向下望,仿佛要把四周的景致刻进脑子里。

她偷偷往前挪了挪屁股,面前的黑纱几乎要贴在远流的背上。

嗯,我这完全是为了远流的身体健康,绝对不含私心杂念。

就在她这么纯洁地想的时候,远流蓦地回过头来,露出杀人般的目光。

她嘿嘿笑了两声,识趣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如果不是黑莲在她身上,远流应该早就弄死她了吧?

他这样忍着还真是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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