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莫悲不悲(1 / 1)
在和她一起赶过路的人中,妖王要算最差劲的一个。
对人爱答不理,话出奇的少,动不动就拿眼神威胁她。
不像一般的王者前呼后拥,他不讲究排场,不讲究吃喝,素来独来独往,要干什么,想干什么,自己一个说去就去,完全没有团队意识。连对被自己强拉过来的白月也充满了深深的嫌恶。
仿佛这世上光剩他一个才好,才圆满。
白月心想,就是哪天他忽然死在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定是没有心的。一遍又一遍,白月这样对自己说。
有时白月看着他没有起伏的胸膛心痒难耐,有种凑过去听一听那里面到底有没有声响的欲望。
不知不觉,他们竟来到陶山脚下,白月惊喜地看向妖王,他只是淡漠地说:“只能留半个时辰。”
白月抓紧时间,迫不及待地往上走,满目净是疮痍,一颗心越走越凉,到上面的时候已经凉透。
枯枝败叶一层叠上一层,冬日之下死气沉沉,各种野兽躲在暗处打量着他们,畏怯妖王强大的气场而不敢靠近。
凉风习习,这已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热闹的陶山。
白月很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可脚却不听使唤地前行。
眼前很快出现了一片七零八落的坟头,坟头上杂草丛生,只有少数几个前面还立着墓碑,留下的墓碑每个都有大面积毁损。
白月在这些墓碑当中搜寻,并未找到刻有她父母名字的那个,她努力回忆,硬是凭借记忆确定哪个是弓远族长夫妇的坟头。
她赤手空拳劈倒大树,专注做起墓碑来,做完又刻上字。最后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坚持不懈地在地上挖啊挖,直到墓碑被安好地埋进土里。
她一言不发地跪在前面,双拳紧握。
她老娘曾说,女人这双手天生是打扮用的。懂得如何描眉画黛,远比懂得如何舞刀弄枪重要。所以她时常拿眉笔的双手洁白细腻,有茉莉香气。
老爹粗枝大叶,傻人有傻福,得到这样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的陪伴。
她不哭,自从荒坡一役后,无论遇上何种艰难困苦,她都没哭过。她要让她老爹知道,她的肩膀上也可以扛起他曾扛过的重担。
只可惜……
很久之后,她立起身来,向荒坡那边走。
荒坡还是老样子,望不尽的荒凉干涸。可就在干燥的黄沙之中,一棵瘦弱的树苗竟顽强成长起来。寒冷空气之中它沉默着,竭力吸取地上的营养,竭力活下去。
白月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靠近,反复抚摸它光秃稀少的枝杈,喃喃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
远流送她的种子,被她埋在这里。她等那么久,都不见它冒出个芽来。现在什么都没了,它倒终于愿意从土里钻出来,还成了棵树苗。
身后传来冷淡的一声提醒,像是狱卒在提醒探望牢犯的人:“时间到了。”
白月依依不舍地将手收回,心情沉重地跟随妖王下山,半路上突发奇想,对前边的妖王道:“你说‘莫悲’这个名字怎么样?叫它‘莫悲’好吗?”
不出她所料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风声,她自说自话地继续道:“就叫‘莫悲’好了,与其沉湎于过去还不如阔步向前走。我做不到的事,希望它能做到。”说完,她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妖王,忽的加快脚步,与他比肩,侧着身子认真说:“等我死了,我把我这颗心送给你,叫你体会下人间的喜怒哀乐。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了。”
样子活像在交代遗言。
之后依旧只有沙沙的风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光是这样对着他自言自语,白月就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一路下来白月发现妖王果真不是徒有其表。
大手在河上一摆,刷刷刷无数条鱼突破坚冰蹦到岸上。
大脚在地上一踏,远处的老虎轰然倒下。
他只随手施了个法,遇上的神仙们东张西望,愣没认出他们来。
诸如此类神奇的事情看得白月眼花缭乱。狗仗人势是何等美好的滋味,她终于能体会到。
怪不得百鸣那么嚣张。
白月转着油滋滋的小烤鸡,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火边那个沉默的妖王。
分明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啊,何以对毁灭神界这件事持有这么大的热情呢?
白月一把扯下鸡腿,凑到他身边,被他那双眼冷冷一横,识趣地往外挪了挪。
她保持热情笑容:“最好的先给你。”
他径自抢过树杈,十分文雅地吃起烤鸡余下的部分。
这家伙真的不怎么招人喜欢,一定会孤独终老。
白月气闷地一口咬在鸡腿上,狼吞虎咽,活像饿死鬼投胎。
妖王用余光扫她一眼,随手把吃了一半的烤鸡扔到地上。白月瞪着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的烤鸡,愤怒道:“你糟蹋粮食,下辈子一定吃不饱穿不暖。”
妖王撑着脑袋,闲闲地卧在地上,破天荒的接茬:“反正我罪孽深重,不差这一点。”
得到回应的白月一时没回过神来,手上还贴着几条肉丝的鸡骨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是油吃大了脑子都迟缓了吗?
白月晃晃脑袋,确定不是幻觉,顿时心花怒放,再接再厉道:“大王,你对神界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至于做解封灭世黑莲这么愤世嫉俗的事吗?莫非……”白月震惊地看向他被面具挡住的脸:“神界毁了你的容?”
妖王再次进入遗世独立状态的高冷状态。
这个世界只有他,只有他,只有特么的一个他。
白月压抑心中怒火,用木棍在地上刨开个坑,埋好剩下的鸡肉残渣,以防引来野兽。
妖王专注望向她佝偻的背影,却在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收回目光。
夜黑风高,白月饿得睡不着觉,坐在地上观察许久浅眠的妖王,小心翼翼蹭过去一点,再蹭过去一点……
她张开一双粗糙的手,在妖王脸前乱晃几下,瞧他没有反应,于是乎紧张而兴奋把脑袋贴近他的胸膛左侧,屏气凝神地倾听。
万籁俱寂,咚,咚,从他左侧的胸膛之内传出这样缓慢而沉稳的声响,节奏单调。
那是生命击打时间的声响。
白月蓦地张大眼,却对上一双冰凉的眼睛。
她惊慌失措地往后蹭,颤抖地指着那个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窥视她的妖王,语无伦次:“你你你……”她调整一次呼吸,难以置信地大叫:“你是有心的!”
妖王面无表情,仿佛她纯粹在大惊小怪。
没有心,才值得这么惊讶吧?
白月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被耍得团团转,还自作多情地要把自己的心给他。
一个晚上她又饿又气,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睡了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妖王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起。
他径自往前走,看意思是要赶路了。
白月咬牙切齿地站起来,诅咒他那颗有和没有一样的心早晚被哪位英雄挖出去做下酒菜。
黄沙滚滚,烈日灼灼,一座坚硬沙城耸立在干燥的大地上。
居然又回到这里。
白月光明正大地跟在妖王身后,他的一头银发光彩夺目。
散漫的守城妖怪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只叫他们把城门打开。里面的谷明族族人们皆是意志消沉,在妖怪的监管下,苟且求生。
他们纷纷看向这位风华绝代的妖王。
白月觉得他应该亲切地挥个手什么的,至少笑一笑也行。可妖王依旧我行我素,完全无视周围小心翼翼打量的目光,寒着张脸径自往里走。
少了一个头的两头妖怪喘着气跑出来迎接,目光在触及妖王身后的白月时,双眼猛的瞪圆。
谁能忘记砍掉自己脑袋的仇人呢?别说她只拿鳞片挡着脸,就是她化成灰,两头妖怪也能把她给认出来。
他举起长刀,哇呀呀叫着砍向白月。
妖王轻轻弹指,长刀应声落地。
两头妖怪跪在地上,愤懑道:“大王,就是她和神界的人一起劫走的河下回,是她砍了属下的脑袋!”
妖王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
白月心里一颤,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她这条命他到底要留着做什么?
两头妖怪因为愤怒身体剧烈颤抖,有这么一瞬间,白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
妖王只对两头妖怪说了句“别跟过来,也别让人过来”便带着白月向后走去。
白月低头,却不经意对上不远处谷明音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时她已是谷明一族的族长,妖怪们的傀儡。谷明音皱着眉头看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白月不恨她,反而对她有一种同病相怜式的好感。于是,她做出了一个令谷明音更加困惑的表情——微笑。
很快白月的身影便消失于谷明音错愕的视线中。
很久之后他们走到沙城的最西边,西边除了一道沙墙,什么也没有。
妖王慢慢自指尖逼出一滴血,点在沙墙上,粗糙的沙子顿时泛出微弱光芒,渐渐加深,光怪陆离。他往里走,身体融进光芒之中,白月惊异地环顾四周,慌忙跟上去。
一个秘境缓缓在眼前铺展开来,里面是斑驳的光芒和干燥的土地,天很低,各种色彩交相辉映,像是压在人的头上。
莫名的,白月感到一阵恐慌,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角。妖王身体一滞,随即冷冷拨掉她的手。他往前走,在干燥土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停在一处,展开双臂。
顿时狂风大作,所有色彩急速旋转最终融合为灿烂的白色光芒。
他一头银发散乱,将白月推进光芒之中,漠然看着白月伸出的向他求救的手被光芒吞噬。
耀眼光芒中有什么东西在吮吸她的血液,她动弹不得,四肢瘫软。
那东西似乎具有生命,越来越兴奋,吸食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干脆钻入她的肉皮里。
她感到一点刺痛,随即力气渐渐消散,似是与血液一同被吸走了。
腰间的止杀刀剧烈摇晃起来,杀气腾腾。
轰天一响,她的身体直直跌入黄沙中,她勉强睁开眼。
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的火团从天而降,像是要将一切化为灰烬。
四周的光芒逐渐聚合,幻化为一朵黑莲形状。初具轮廓的黑莲漂浮在火焰里,颜色一点点加深。火焰不断被它吸收。每吸收一部分火焰,上边浮动的光芒就更耀眼些。
白月挣扎着想要立起,阻止它继续吸收能量,却虚弱到无法撑起身体。她趴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黑莲慢慢完成幻化过程。
为什么她可以解开封印?
没有道理啊……
那一瞬间光芒大作,掩盖一切。等光芒散去,浮在空中的黑莲已如掌心般大小,向她猛冲过来。
她被一道光击中,痛苦哀嚎一声。
掌心大小的黑莲滚落到她身旁。
火光跃动,如流星般散落。妖王脸上的半枚面具“啪嗒”一声裂开,裂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四窜,面具变成碎片自他脸上滑落。
滚烫空气之中浮现一张玉一般的脸,像是万年积雪冻成了冰。
那张脸明明如此陌生,为什么却能在瞬间与她记入魂魄之中的一张脸重合?
怎么会,怎么会……
白月忘记呼吸,此刻没有了大火,没有了黑莲,没有了六界。
只有缓缓向她走来的他。
他盯着她惊慌的眼睛,平淡道:“我记得陶山,记得你,记得那些日子,却再也无法理解以前的那种心情。渐渐的已经模糊掉了,我守护你时,是何种感觉?为你死时,是何种感觉?”
这声音怎么也这么冷,他原先不这么说话的。
他叮嘱过,早去早回。
他问她,我们一起走,可好?
他说,他无法割舍。
……
白月蓦地张大眼睛,想开口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他弯腰捡起黑莲,又微微转身,一把扯下她挂在脖子上的蚁王石。
他仅仅看了一眼,便随手把蚁王石丢入黄沙中,仿佛那里面并没有他的一丝魂魄。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前冷声道:“你的心愿我满足了你。现在你们一起去死吧。”
白月只觉得眼前一阵儿天摇地动,他要他们去死,要她和他魂魄的一部分一起去死。
他的头发变了,眼睛变了,气息变了……可她还是认得他,他是远流,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只狐妖。
她不明白,阿远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算了,算了,她好累,真的好累,既然阿远要她去死,那就去死吧,白月绝望地闭上眼睛。
大火蔓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白月安静躺在火海之中,心如死灰,陶山的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溜过。
爹,娘还有阿远。
阿远的头发有一半是白的,阿远的脾气很好,阿远让她想要依靠……
她以为自己的诚意能感动上天,可上天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恍惚间有谁抱起了她,白月猛然睁开眼,眼前的人却是谷明音,谷明音神色紧张地观望四周火势,硬把她扶起,匆匆从大火中暂时开辟的一条小路逃走。
白月失望地垂下眼,生和死好像都没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