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妖异之地(1 / 1)
薄暮,落日西沉,云雾飘移蒸腾,一队人马在野树林中驰驱。
“快点,快点跟上,别让它跑了。”
“抓了它,这回的历练就可过关了。”
马上之人均带着紫铜面具,像在追赶着什么。林中古木参天,□□在外的树根仿佛虬龙一般盘根错节。
到了林子深处,众人纷纷勒马停住。一个骑者手持罗盘,急道:“消失了,消失了……”
那罗盘中央浮着一枚磁鱼,正毫无头绪地乱转。
队伍一时乱了阵脚,天色渐暗,一阵阴风吹过,四周突然静了下来,连一片树叶也不晃动,气氛诡异。
寂静中,似乎有媚笑隐约传来,由远及近、酥麻入骨,渐渐的,那粗大的树干后头显出许多女子的身影,那些女子未着寸缕,无发无眉,白如死灰,细长的身子紧贴树干,细细看来,那肌肤竟然布满鳞片,身后还拖着一截蛇尾。
众人先是惊呼,片刻之后双眼便再难从女子身上离开,更有人不知不觉揭开面具,神情迷乱。
那些女子伏在地上,手脚并用着爬过来,将人拖拽下马,两者缠绕在一起,调笑声不断,林中一时秽乱不堪。
那手持罗盘的男子被一个女子压在身下,女子掰过他的脸,咧嘴笑着,像是要作亲吻之势,哪知猛然间她吐出一截猩红长舌,不待男子回神,瞬时插入他口中,那男子惊恐得龇目欲裂,不一会儿便口涌鲜血、浑身抽搐。
那妖物吮吸男子的精气,直至死尸枯槁才拔出舌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尖厉,就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背倚血红落日,只见他抽出腰间银鞭,利落地甩出去。
那妖物拦腰受了重重一鞭,翻倒在地,发出刺耳尖叫声,身躯扭曲成骇人弧形,其余妖物向它看来,渐渐在原地逐个消失,不见踪影。
来人走到跟前,将一张褐色细网扔到妖物身上:“将这妖蚺带走。”微微顿了顿:“还活几人?”
紧跟而来的随从回道:“剩下两人,重伤。”
他摘下紫铜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似白玉雕琢,俊美无俦,只是那双眼却如天边寒星一般清冷。
这是个人、妖并存之地,妖吸人精气,人屠妖炼丹,因此天子脚下,降妖师地位分外尊贵,若能为降妖师,便是整个一族无上荣光。
成为人中龙凤的欲望,让世人争先恐后地涌入降妖之门,但此门历练之路异常残酷,能完成者,千人里头也是寥寥无几,疆土之上,降妖师不过数百人,这其中,以岑、景、骆三家为大,久而久之,其余降妖师大都依附门下。
王都。
此时正值仲春,整座都城沉浸在嫩红新绿之中,大街上商号林立,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流如织,各色车轿穿梭其间,一派繁华景象。
南街一个酒肆里,一个老头正眉飞色舞地向同桌食客说道:“要说岑、景、骆这三门,其实原本相当,岑门前代门主早年除妖时留下重伤,两年前旧伤复发,英年早逝,岑门便由独子岑慕扬主掌,这个人可不得了,碰上他的妖物,没一个能逃得掉……”
“可不是。”边上一人插话道:“当年小小年纪,便过了降妖师整个历练,浑身是伤,却一声不吭,真够硬气。如今他降妖之术十分了得,还继承了门主之位,短短时日让岑门实力大增,手下几十个降妖师,不过才二十的年纪……”
“是啊是啊……真是英雄俊杰。”其余人附和着,一脸钦佩神色。
那老头见被人抢话,心中不甘,正要再说,突然瞥见一个仆妇领着一个小女孩路过门口。
老头赶紧跑过去:“李妈,带小姐出来玩呐?”
那李妈也客气回道:“老爷吩咐,小姐十岁了,该多出来看看。”
“是、是,杜老爷果然是读书人。”老头满脸堆笑,见那小女孩正望着自己,大眼水汪汪的,着实惹人怜爱,不由叹道:“小姐真是好样貌啊。”
李妈骄傲道:“算卦的先生说了,我家小姐生的福相……”
她话音未落,突然传来嗤笑声,两人转头一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乞丐正缩在墙角处,一面笑,一面还念念有词:“好样貌……哈哈……福相……哈哈哈哈……”
“臭叫花子。”那老头骂了几声,又向李妈笑道:“烦请向杜老爷问安。”
待那老头回到桌前,同伴问道:“谁家的闺女?”
“前门街上杜老爷家的。”老头道:“离我那儿不远,杜家是个书香人家,杜老爷有些腿疾,家中虽不十分富裕,但总也接济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因此认得的人对杜家也尊敬。”
“这才是善人啊。”
“对,不过……杜老爷也是太良善了些。”老头突然压低了声:“一年多前,我出城去,上了一条小路时见到了杜家的马车,杜老爷带着闺女,似是放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也不知是那东西窜得快还是怎的,竟一下子没有了。”
“什么?难不成放走的是妖物?这可是大罪啊……”
“嘘……嚷什么?”老头慌道,又四下看了看:“没事都被你们嚷出事了。应是猎户捕的猎物,小姑娘家见着可怜便放了……吃菜吃菜,只当我什么也没说……”
再说那李妈带着小女孩,没走多远,忽然背后又有笑声,李妈回头一看,方才那乞丐竟然跟了过来,她有点惊慌,不禁将身旁的小人儿抱进怀里。
“抱紧了又有何用。”那乞丐疯疯癫癫道:“早晚都不是你的。”
“再胡说,我便喊人了。”李妈气恼地骂道,急忙拐进一条巷子。那乞丐又蹲在地上傻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样貌……福相……”
夜半,一轮残月悬于夜空,没有星光。
空荡荡的街上,更夫敲打了三下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打着呵欠,伸头朝黑乎乎的巷子里望望,没见什么动静,便又向前走去。
巡了一整条长街,他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晃晃悠悠地准备往回走,谁知这一回头,远远地望见一条巷子中,好像有烟雾冒上天来。
更夫愣了半晌,揉揉眼,直至烟雾愈加浓烈起来,才惊慌失措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出事的正是杜府,火光愈来愈大,偏偏此时有风刮来,风涨火势,不一会便将烈焰掀得一人多高,待更夫找了人赶来时,宅院已整个燃起,几个家仆见没有法子相救,便四下逃窜。
那更夫受过杜家的恩惠,他拽住一个仆人,急道:“杜老爷呢?”
“没……没瞧见……”那仆人早已吓丢了魂,自顾自地逃开了。
一阵嚎哭声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李妈一头乱发,瘫坐在地上:“小姐啊……小姐还在房里头……”
那更夫顾不得许多,蒙头就要往里冲,突然,门上的牌匾燃着火砸了下来,亏得他被后头的人拉住,不然肯定要被砸死。
更夫心惊肉跳,只得望着唯一的出口被火吞没。
房中,杜家那小女孩蜷缩成一团,原本粉妆玉琢的小脸被烤得通红,她躲闪着汹涌火光,一面咳喘,一面断断续续地哭喊:“爹……李妈……”
浓烟夹着火舌步步逼近,滚烫的气焰很快便使得她再难喊出声。
小女孩喘不上气,一点点地趴到地上,浑身抽搐,只觉得眼前渐渐黑了下来,仿佛要长久睡去。
弥留之时,隐约有一道清凉向她靠来,她微微伸了伸手。
一团银色的光晕停留在小女孩身旁,当中包裹的竟是一只白狐,通体雪白,双眼碧如翠玉。
那白狐舔了舔女孩的小手,又舔上她的脸颊,烈火围绕在四周,却难以向前蔓延分毫。
见小女孩再也不动,白狐嘤嘤悲鸣,碧眼中流下泪来,掉落在地上,瞬时凝成珠粒,闪着皎皎莹光。
白狐在小女孩的颈间蹭了蹭,望着她的脸,突然张开口,一枚清透的灵珠闪烁淡淡的光彩,悬浮着缓缓飘出。
那灵珠轻点小女孩的嘴唇,“咻”地从焦干的唇瓣间滑入她腹中。
白狐紧靠着女孩,仍旧舔着她的手臂,它失了灵珠,渐渐变得透明,过了一刻便消失不见。
杜府的大火直至天明才被扑灭,众人在灰烬中找着了杜老爷,却没有发现杜家小姐,以为小姑娘已被烧成了灰,不禁嗟叹,杜家本本分分,还行了不少善事,哪料到会遭此横祸,真是天意难测,只望他们父女二人是历劫升仙去了。
华灯初上,突然而至的小雨将街上的石板路淋得油亮。
王都城西深处,一片青灰色的高门大院,那正门处为两层楼阁,重檐歇山顶,彰显不同一般的显贵,正是三门中的岑门。
浅浅的水洼倒映着高悬的灯笼的红光。
门口的护卫听到有动静传来,连忙探身向路口张望。
“回来了,回来了,快站好。”
宽大的马蹄踏碎水中流光,翻身下马之人身着白色衣衫,那容貌见过一面便不会忘记,正是在林中降下妖蚺之人。他身后还有数人相随,其中一个是独眼壮汉,边上跟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
那人神色淡漠,将缰绳交与相迎的护卫,正要迈上台阶,却猛地顿住,微微侧过身,向远处一棵老槐树望去。
见状,两旁护卫连忙拔剑挡在他身前。
“都退下吧。”他径直朝那老槐树走去,还没等到树下,从树后突然窜出了两个小娃娃,一面逃跑,一面还相互说道。
“我说岑门门主今日穿了白衣吧,那个弹弓归我了。”
“不给,这回不算数。”
“你又耍赖……糟了,天这么晚了,我娘要揍我了……”
岑慕扬微微愣了愣,身后众人顿觉哭笑不得。
看两个小淘气颠颠地跑开,岑慕扬唤来一个护卫:“跟上去,护个周全。”
“是。”
他转身回去,进了大门。直到望不见身影,门外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哈哈,吓傻了吧。”方才跟在队伍中的小少年,拍着手,向那些护卫笑道:“连两个小孩都没察觉,你们定是逃不了重罚了。”
小少年正乐着,冷不防身侧的独眼壮汉突然踹了他一脚:“臭小子,哪轮到你说话。”
那小少年满脸通红,气道:“我已经十三岁了,师父不要再这么喊我。”
“十三岁在我跟前也是个毛孩子。”独眼壮汉哈哈大笑,显得豪气冲天,正是岑门有名的降妖师陆庆。
“少磨磨唧唧的,快把妖蚺拿去丹楼。”陆庆吩咐徒弟。
小少年忿忿不平,却也只得听从师命,他走到后头一辆马车旁,那马车拖着一个牢笼,整个都用黑色的布匹盖住。
他将黑布拉开,那条妖蚺便显现出来,灰白的人身已化作长尾,盘在缚妖网中,只是头上还留着人脸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渗人,那些护卫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小少年见了,得意洋洋道:“这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真是没用。在林中捉它的时候,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向妖蚺,那妖蚺黄褐色的眼中,瞳仁竖立成线,小少年望着,竟然像掉进了沼泽,抽不住身来,只觉得整个人都空洞起来。
陆庆暗叫一声“不好”,一把拉开徒弟,从腰间的牛皮口袋中抓了一把水玉粉末撒在妖蚺头上,逼得它闭上眼。
小少年回过神,早已吓得一身冷汗,陆庆瞥了他一眼,骂道:“看你那熊样,往后给我记住,妖诡计多端,切不可中了圈套。”说完便将缚妖网拖出牢笼,进了大门。
陆庆一路拖着妖蚺,进了西北角的一座三层的八角楼阁,这儿便是岑门锁妖炼丹的地方,每一层都挂有三十六个紫铜铃,以镇妖辟邪。
他上了二楼,那儿边上围绕八个水玉牢笼,正中放置着一个一丈多高的炼丹炉,那炉旁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女子,上了些年纪,衣饰素净,虽容貌美丽,但眉眼间却冷若冰霜。
陆庆收敛起大大咧咧的模样,行礼道:“夫人。”
“嗯。”董重宛缓缓应声,依旧双目微闭。
陆庆将妖蚺锁进笼中,悄声出了楼阁。
董重宛睁开眼,起身走到妖蚺跟前。
“哼,一身妖气,丑恶之极,还妄想幻化成人形?”
那妖蚺咧嘴一笑,黄褐色的眼睛在暗中幽幽发光。
董重宛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男子,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一只玉环。
“呵呵,我使你想到了什么?”妖蚺低声笑道。
董重宛摆脱幻境,心中恨意翻滚,她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缚妖网上,口中念念有词。
那网绳愈变愈细,愈收愈紧,将妖蚺割得鲜血淋漓。
“人说妖丑,殊不知最丑恶的便是人心,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必定大乱……”
“胡言乱语。”
妖蚺尖声大笑,一片血光之后,便在缚妖网中成了一堆碎肉。
一颗黑紫色灵珠滚落出来,董重宛从血肉模糊中捡起灵珠,投入丹炉,暗红色的血液从指尖滴落。
她走到一旁的铜盆中净手:“你来了。”
“是,母亲。”岑慕扬躬身道。
“你在门中弟子历练时出手相助了?”
“是。”
“你就是太容易心软。”董重宛重新坐到蒲团上:“人、妖乃是死敌,不能屠妖之人,岑门要来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