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十八 谁不思量(1 / 1)
云岐脊骨上猛地寒战,他有些错愕的抬眼,正看见花溪斟酒半敛的侧脸。
阿溪知道吗?
他知道千济门此次来意不纯吗?
袖中拳紧了紧,云岐已经微微跨出的步子又悄悄收回。
不可。他妈的,他还不能直接出面。绝尘水到底是个怎么忘法鬼知道,若是花溪见到他,见到他真容,一旦想起……那该如何是好?
那边雪满裳还在含笑寒暄,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泻出无限风情。美人她微微撑首,笑意妩媚。“这么些年过去,花大哥到真是一点未变。倒羡煞我这个女子了。”
“我是老了不少,说起驻颜,整个大成哪有能与千济门媲美的。”
“那是天下豪杰给的面子,千济门怎么和花衾楼相比?”雪满裳微抚玫红裙角,终于步入正题。“花衾楼天算推演,试问天下谁敢不服?”
“万物自有因果。花家只是因循变律而已。”
“那,花大哥可否帮满裳也看看因果?我若些年前不慎疏漏过一个错误,最近总是夜夜难眠,想起来总是对不住我小妹一家。这千济门不过是靠各位旁亲垂怜让给我的,这些年也承蒙许家各房齐心协力才方能维持。可如今,我总有不大好的感觉。”
云岐感觉到躲在身后的许牙牙缓缓僵住的身。
花溪清淡的眉眼染上了些许兴趣,“如何不大好?”
雪满裳美目楚楚,哀怨的轻叹。“不瞒花大哥,我小妹一家未遭横祸之前已有正房嫡子。按道理千济门该这孩子继承,可哪想。”她锦帕慢慢拭在眼角,“哪想这孩子竟是个不成器的。年纪不大却顽劣非常,年及十余岁时还看不懂药理,这如何能传承许氏金针?我真是日夜为此操碎了心。三年前一夜他又在外胡闹,还用毒伤了本门长老,我本还想再多加劝导,哪想这孩子性子非凡暴戾,竟也毒伤了我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三年,我亦寻了三年,生怕这孩子在外有所伤陨,也怕他恨我。若是找不到他,这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黄泉向我小妹夫妇?”
许牙牙喉间低嗤一声,身形就要冲出,却被云岐反手擒扣住了手臂,生生压隐在柱后。
“你要去死么?”云岐压低的声音就在耳边,“去见你爹娘,告诉他们许氏金针废在你这里,连千济门都送给杀人的老妖婆了吗?”
许牙牙狠狠咬住唇,喉中的喘息和低呜被极力的压下。云岐安抚的手顺在他脊骨,真气温热的为他舒缓气结。
“若是她不来,倒算她走运,可如今她来了,你还怕弄不死她么?难道你二十余岁,还只会和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去和她厮打吗?老子说过让你顶着我云岐的名字横行南域,你以为老子是在放屁?”音才落,云岐脸上突然痞气匪然,猛然一脚将许牙牙踹了出去。
“我——”擦!许牙牙一个踉跄栽进正堂中,惊的原本正拭泪的雪满裳都跳了跳眼皮。
只有花溪淡然自若,像是早知如此。
“没规矩。”他手指抚描在茶杯上的纹路,“要拜见贵客也得遵循我花家的礼数,你这是干什么。”
许牙牙呲牙咧嘴的爬起身,瞪着雪满裳。“谁拜见她!老妖婆,小爷叫你一声你敢应吗!”
雪满裳看清他脸后变色而起,脱口就是一句,“小畜生!”紧接着她脸色铁青的转脸看向花溪,“花楼主这是何意?你竟然藏着这个小畜生!”
花溪抿着茶水,淡扫她一眼,“与我花衾楼何干。”
雪满裳摸不清他的意思,现下却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许是老天听你说的情真意切,把这孩子送了回来。这是恩赐,怎么,这孩子乳名叫畜生吗?”花溪薄冷的唇线嘲弄,“千济门好说也是花衾楼底下的东西,胆敢欺骗我的话,不若抹去干净利落。”
雪满裳衣袖掩面,仅仅是几个瞬息,已经缓下了语气。“千济门长凭背靠花家才能残喘,我也幸得花大哥垂青照料才能有今日之景。是我对小妹愧疚日夜,见这孩子如今还这般的不成器,一时间气极怒极,口出恶言了。但花大哥可要明鉴,我带这孩子绝对是一片赤诚之心。”
“是不是成器的且不多论。”花溪漠然,“我瞧上了眼想收在身边替你收拾,你给是不给。”
“这,”雪满裳已经压低了姿态,面露羞耻道:“岂敢让花大哥亲自点名,只是这孩子当真没什么本事,倘若留在您身旁,只怕千济门中也人人非议。”
“嫡庶分明,千济门中还有谁比他更适宜。”
雪满裳还欲再言,又被自己生生压下去,眸光凌厉扫过许牙牙,俯首道:“承蒙花大哥厚爱,便让他侍奉左右吧。”
花溪茶杯一推,淡淡道:“换席,再请雪门主入座。”
许牙牙息了声音,不知道这是按云岐的计划前行,还是按花溪的想法前行。可眼下他回南域困难重重,若有花溪做后盾,与他来说并无坏处。他侧头看向柱后的云岐,云岐一直望向席上,沉眉不语。
云岐当然有他的计划,推许牙牙出去是猜到花溪必定会保这小子。目前局势微妙,花家在南域已是镇南王的眼中钉,若是纵容底下如千济门之流与藩王勾结,那花家将很快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与其和利益熏心的雪满裳做交易,不如扶持一个嫡系小可怜,这个人情将会稳固花家和千济门许多时间。当然,他最大的目的就是将许牙牙以医师的身份送到花溪身边。
这样不论是生死劫还是照料康健,他都要放心不少。
他可是,思虑很多的。
***
许牙牙作为花溪的专用医师,自然不能再和云岐住三等仆从的小屋子,可他搬出后还是日日围绕云岐转,让长廉很是夸赞他念及故交。
云岐的容貌变化最为明显,已经有六分当年刀神的相像,这使他不得不整日揉乱头发来遮掩一二。冰蛊的存在越来越小,再过些时日就可以根除。而他依旧日日揍许牙牙,每揍得小子呲牙咧嘴,就会浑身发烫。
三个月将到,可生死劫迟迟未到。
“嘶。”
栗子壳丢砸在头上,打断了云岐的思索,他抬眼一看,花溪正撑首漠然看着他。
云岐扯了两把头发,有些心虚。
“去过中都吗。”花溪别开眼,看着已经枯了的别离树。
“去过......吧。”云岐摸摸鼻梁,“楼主想必去过不少次。”
“听说过中都四子吗。”
哈?
那是啥?
“祈灵王卒后留有十二子,如今的祈灵新王和老四小郡王是嫡出,其余皆为庶出,大都暴毙,只有老二老三尚且有些权势。你说,和谁玩会轻松一些呢。”
和谁玩都是与虎谋皮。
“楼主想和谁一起玩?”
花溪没回答,只盯着枯枝。已入冬的风吹撩起他的发,他喃喃了句什么,云岐忍不住上前一步,却未听清。
九氏败落,只怕花家的路也不好走了。
五日后西疆开始下雪,紧接着没过多久镇南王军便与乞帮在边城爆发冲突,却铩羽而归。颜面受损的镇南王心下不快,看着稳如泰山的花衾楼,加快了侵蚀。
然而这种紧张的时刻,中都四子中的老二,来了。
这位祈灵庶子母位低贱,却因极其得老祈灵王的欢心被抬举甚高。如今的祈灵王多于放纵,并不过多为难他,只是一道请旨封他为中都边守,一辈子没法步入帝都权涡。
随着这位秦欢渝的到来,雪满裳也紧随而来。一时间花家热闹非凡,来人众多。
云岐这一次守在门外,不得入堂。他靠在门柱,耳朵却听得清楚。
“初见楼主风采,心中很是仰慕。”
喝!
“我对楼主慕名已久啊哈哈哈哈哈。”
喝!
“不想楼主竟这般天姿,看的我......”
喝喝喝!
秦欢渝越喝越不像话,言语调笑,语气愈发下流。云岐一脚踹在柱子上,咬牙忍住。
小王八蛋!等你滚出花家地盘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雪满裳本以为中都派来的这位起码会靠谱些,能与花衾楼结盟相扶,怎料来的这位压根没有把花家放入眼中。听闻老祈灵王奢淫好色,这位庶子当真是继承有样,竟打起了花溪的主意。
鬼鬼祟祟的手靠近淡色的腰身,被刀鞘拦住。长廉面无表情,“公子喝糊涂了。”
秦欢渝借着酒劲打开他的刀鞘,“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说罢已经扯上了花溪的袖角。
雪满裳看着花溪清冷的眉眼胆战心惊,立刻上前温声阻拦。“公子,不如满裳陪你再饮几杯?”
“今夜我就要和花楼主同饮,楼主,来——”他扑将去的身体被许牙牙猫腰一拦。
医师嘴里还塞着丸子,高深莫测的摸过这位公子的胸口腰身,哎呀一声,一本正经道:“公子啊公子,你可不大好啊。面色蜡黄腰间松弛双腿无力头脑发晕,不治之兆啊喂!”
去死吧蠢蛋,要是在他面前任由这混蛋碰到花溪,老爷子会摁死他的!
秦欢渝冷哼一声,“中都名医无数,尔尔江湖郎中也敢枉自非议,当心要你小命!”
许牙牙咽下丸子,打着哈哈,“饶命饶命。”
雪满裳本欲拦着的身形在看见许牙牙是侧开,心思百转。
也许这位庶公子敢这样冒犯花溪是有所凭借?莫非是中都祈灵王的默许?花家在盛也盖不过祈灵王军,这也许是个千济门彻底取代花家的好时机。
这么一来,她退后几步,呵斥一声:“小畜生!敢拦贵人!如此败坏我千济门,留你不得——”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在南域何时轮到千济门叫嚣。”云岐推门而入,上前抬脚踹在一旁的椅子,整条红木椅翻腾劈头向雪满裳砸去。他乱发下的神情看不清,却冷笑一声。“小畜生?玄云刀神的弟子,你也敢叫小畜生?”
花溪俊挺的眉微动,却安之若素的支手看着眼前混乱的情形。冷淡的目光一直在云岐身上打转,直至长廉在耳边低语。
“楼主,外院的千济门徒已经撂倒,您猜的果真不错,其中有不少中都祈灵秦氏的人手。”
“让留在中都的弟子动手,玄云宗敢妄动,就告诉他们,他们要和花衾楼干架,问过玄云刀神的意思了么。”
长廉瞪大眼,舌头都打起结,“那咱们问过、问过小尊上的意思了么?”人都死了那么久,去哪里问?!
花溪淡淡瞥了他一眼,长廉立刻恭身点头,冲他竖起大拇指。“您的意思,就是小尊上的意思。”
“玄云刀神。”花溪轻嗤一声。“是玄云乌龟吧。”
长廉知趣的捂住耳,神色不变的守在他身后。
雪满裳也被他劈头一喝惊怔了一瞬,又极快的反应过来。“云岐尊上死了八十——”雄浑的罡风隔空抽打在脸上,力道之大让雪满裳连回手的机会都不曾有。
“谁他妈说老、说他死了!”云岐一把拽过许牙牙,扯开他的衣衫。“云纹赤色,玄云亲传,你敢说他不是?”
花溪看着他的动作,皱起眉。
雪满裳捂脸退后几步,“不可能!云木尊上都已继位,云岐怎么可能还在人世?”
“那是他老人家贤能。”啊呸,这么夸自己云岐暗中作呕了一把。“自古就有禅位让贤一说,怎么,云岐就不可以?”
许牙牙也颇为震惊的看着自己胸口处的赤色云纹,他也不知道何时有了这东西。
云岐轻拍在他脊背上的手掌微运力,温热的真气再次运转蹿进体内,那云纹颜色更加显然的赤红。
“呆小子,让她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别给老子丢人!”
说罢他对长廉的方向伸手一张,长廉腰间的长刀瞬抽出冲向许牙牙。
“玄云两宗,刀剑相和。你既然是云岐的徒弟,就是刀刃宗下的弟子,怎么能不用刀。”
许牙牙接过刀的手还有些抖,抬眼有些震惊和无措的看向云岐。云岐就抬脚坐踩在一小案上,见他望来,桀骜扬首。“玄云无形,万物无象。云岐的刀法就是没有法,只要心中有刀天下皆破。怕什么,像个儿郎一样干掉她,后事自有老子给你罩着!”
许牙牙握刀回身,瞋目向雪满裳。“我回来了。”
雪满裳畏惧云岐,迟迟不敢出手,闻言不禁恨声咬牙。“小畜生!你这是要杀亲灭门吗?!”
“放屁!”他横刀一跃而上,“老子这是手刃仇敌!”
堂外的千济侍从就要涌进,云岐隔空横扫,真气震荡竟无人能进半步。他一脚踩在桌上,直勾勾的对着花溪,目光难测又难言。
花溪尝了口菜,对他遥遥举杯。
“妈的。”云岐突然笑了,隔空指向花溪的眉心,就像多年前他对花溪胡闹时的肆然。“老子就知道你。”
就知道你不大对。花溪什么时候会蠢到以为云岐把店铺暗语告诉别人,什么时候会对一个老乞丐分外照顾,什么时候有会对着一个外人安眠在树上,什么时候会任由下作的混蛋放肆。他的心通透的像是汪水,就连今日这般反咬千济门一口的闹剧,都算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默契和谋筹。
云岐胸口滋味复杂。他本想待到生死劫后离开,不再打扰阿溪的生活。可如今看来,怕是,他怕是……难走了。他的阿溪哪里像是忘记过的人?那他呢,又何曾不是处处留恋,才会回来南域?
云木像被咬了一般的疯狂追杀他,坐拥花衾楼的花溪怎么会察觉不到事情的隐情?云岐就像是灼热滚烫的烙印,在他血肉骨子里,再见到他第一眼,花溪就认得出这是男人是谁。
这像是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弄出来的闹剧。
花溪皱眉,模样在云岐眼中和曾经逐渐重合。
隔着混乱的桌椅,隔着还握刀拼搏的许牙牙,这两个人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不像是分别太久,就像过去云岐每年夏天来南域,推开房门时花溪坐在窗边的案前,在光影斑驳的温馨中冲他皱眉。
“你,来了。”
八十年尘世阻往,八十年苍陆长隔,八十年苦信思量。
我们都在受相思极苦。
“雪满裳!”许牙牙突然挡在两个人目光之间,提刀侧滑,借着云岐给的真气踏地劈下最后一击。
雪满裳如何抵的住云岐的真气,本就是勉力,当下不禁花容失色。长袖一抖,花香缠绵脱出。
许牙牙长刀被她花袖一隔,竟然断开。清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直不曾有过的恨极和冷厉,“偷我许氏千济太久了,该物归原主了姨娘。”手掌间细长的金芒一闪而过,擦身过雪满裳时翻掌拍在她后劲。
“我爹娘在等着你。”金针一狠,没尽而入。
雪满裳无声的张目,抖了抖,身形已经软滑倒下。
许牙牙微微有些喘息,从雪满裳手指间抹下翠绿色的扳指,转向堂外。
“门主在此,你们是要叛门么?”少年一路上畏缩躲闪的身形终于堂正的挺立在堂中,在无数目光中冷凝着他一向嬉笑的眉眼,粗布麻衫都已无法在遮掩他一直藏在胸口的气度和非凡,指上的扳指翠色流转,指尖的金针夺目。他回身对着云岐跪下身,一头响亮。
“千济门许伟君,叩见师父。”
云岐劈掌将他打送了出去。“去收拾你的烂摊子,真坐稳了门主再来叫老子师父!”
许伟君翻身而起,站在堂外抹了把额间的汗,“老爷子,小爷走了!你等着,我再来时一定让你得瑟上天!”
云岐没回头,只摇了摇手,意示他赶紧滚蛋。“老子的徒弟,从来没有不让我得瑟的。”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云岐抓了把灰白的发,跳下桌一步步跨向花溪。
“我们聊聊。”他一把扣在花溪肩头,就要按进怀中。哪想修长的手掌格挡住,花溪清淡的眉眼正经。“我何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聊什么。”
云岐摸摸鼻尖,“我认识云岐。”老子认识云岐,你就认识我!
“我不认识。”
“你认识。”
“我不认识。”
“你认识。”云岐收紧手臂,“我们……聊聊成吗。”
花溪别开脸,眉骨上绝尘水留下的疤痕刺痛,这是惩罚他生生逼出忘却的痛苦。半响,他才推开云岐,抚平衣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