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放手(1 / 1)
贺兰玥用尽所有的力气,翻过城墙,纵身一跃。
“不要!”李唯的反应居然比身边的侍卫要快,甩掉扔过来的狐皮裘,飞身扑过来。
他半个身体都扑到了城墙外,才险险地抓住了贺兰玥的一只手。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手脚最敏捷的侍卫立刻过来支援,只是把李唯勾住城墙的双脚拖住,可二人的身体却都悬挂在了城墙外。
现场一片混乱,“护驾”声四起,侍卫们却有些张皇地乱跑着。
这一幕顿时让外围的攻城军队提高了警惕。
原本泄气地四处闲坐的定西王军队,看到出现了这么意外的情况,都紧张地站了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并急切地征询定西王和蓝玉樵的意见。
“原地待命,都不准动!”蓝玉樵第一个翻身上马,不管不顾地孤身朝城楼奔去。
守城的兵士看到他过来,紧张地举起了弓箭;而蓝玉樵的护卫也立刻赶过来支援。局势再次剑拔弩张。任何一个人的无的放矢,都会立刻引发大战。
此时所有人的关注焦点,都集中到了贺兰玥和李唯身上。
贺兰玥娇小的身体无助地悬挂在半空中,单薄的衣裙随风飘扬,轻如鸿毛。她整个人都仿佛会像一片树叶,毫无分量地飘落、凋零。
可她如今又是最重的砝码。
她在寒风中,抬起煞白的小脸,抖索着发紫的嘴唇,对拉住她的李唯冷冷一笑,
“放了我!”
她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李唯心里绞痛起来。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轻蔑、不屑和决绝。
“为什么?”他的眼眶润湿了。
为什么贺兰玥宁愿死,也要欺骗他,也要维护蓝玉樵。
贺兰玥却不答,只是盯着李唯拉住她的手。
李唯只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再娇小轻盈,好歹也重过一袋大米,李唯一只手吃紧,手上青筋暴突,却还是一点点地滑脱她的手腕。
贺兰玥笑笑,胜券在握,
“你撑不住的。”她语带讥诮。
此时蓝玉樵已经带着烟翠,赶到了最接近城楼的地方。他几次想再靠近点,守城的兵士却用□□逼退他。他着急得无可奈何,只是吩咐手下立刻去准备棉被等铺垫的东西过来。
而一部分定西王的士兵却开始劝诱守城的士兵弃暗投明。
“成王败寇。你们现在的冒牌皇帝只能靠一个女人来威胁我们。”一个小将大声朝城楼上喊,“现在这个女人要死了。冒牌皇帝还有什么本事和我们打?降了吧!”
李唯的守军没有定西王军队那么骁勇善战。听到这番劝降,再看眼下的局势,冷汗都下来了,也不知道该不该降。连拖住李唯双脚的侍卫,都在犹豫,到底是把李唯和贺兰玥拉上来,还是把这俩人都推下去,干干脆脆地算了。
四面楚歌。李唯知道大势已去。
他听得到身后侍卫们在窃窃私语,讨论到底降不降。可他却还是咬牙抓住贺兰玥的手不放。
贺兰玥也听得很清楚。
她望望脚下,不远处蓝玉樵正在大声疾呼铺垫子;望望上面,李唯的手关节都快变形了。
此时此刻,生死也不过是一寸一寸滑落的距离,拖延多一会儿,也没什么差别。
就在这时,一支箭突然射来,射中了李唯的脊背。
李唯的身躯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
他中箭了。
鲜血立刻渗透了衣服,朝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流到了贺兰玥的手上。
所有人都很吃惊。
蓝玉樵很吃惊,大声喊,“不许射箭!”
贺兰玥很吃惊,李唯居然还是没放手。
这支箭,一旦射出,就无法扳回局势了。
没等蓝玉樵找出射箭的人,紧接着又有几支箭接二连三地射来,都命中了李唯。
李唯的背上,一大片鲜血正在蔓延。
这是压抑了许久后,释放的冷箭。
定西王的军队里,都是铁骨铮铮的男人,讨厌被要挟,更讨厌被要挟的筹码居然是个女人。
趁着局势开始不稳,他们终于满怀怒气,把冷箭射向李唯。终于引导了一场混乱。
眼看李唯性命垂危,定西王的军队再也按捺不住,一哄而上,开始怒吼着攻城。而城楼上的守卫,看到李唯已经中箭,知道局势扭转,再跟着他根本没有意义。树倒猢狲散,守卫们纷纷逃离城楼,准备自保。
蓝玉樵眼睁睁看着拖着李唯双脚的守卫,居然放手离开了,他惊骇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本以为贺兰玥必定会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
连贺兰玥自己也知道必死无疑了。一向镇定的她,也经不住流露一丝惊慌,这只是一个人濒临死亡时的本能。
可李唯居然还倒挂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拉着她。他用力那么紧,她的手失去了知觉。
贺兰玥抬起头,迷惑而惶恐地望着李唯,望着他血流满身。
“为什么?”这次,换她问了。
她近距离地看到李唯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他不行了。
可是他听到了她那句问话。
他艰难地露出一丝惋惜的笑容,“你以为,我真的会放手看你死吗?”
他耷拉下了头,呼吸渐渐微弱。
可是那只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她,骨节逐渐僵硬。
但即使如此,他的身体毕竟失去了力量,没有再支撑多久,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忽然失去阻力,和贺兰玥一起从高处重重摔下。
城楼上下的士兵都发出了惊吼,眼看着他们一起坠落。
“玥儿……”贺兰玥在落地前,听到了蓝玉樵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有烟翠的哭泣……
立春的时候,曲江还是浮着一层薄薄的冰。
两岸的杨柳依然裸着枯瘦的枝,但是贺兰玥每天都去查看,是否有绿色的小芽儿冒出来。
烟翠在她的膝盖上盖上厚厚的羊毛毯子,推着轮椅慢慢地驶过曲江两岸。
曾经繁华如梭、四处是酒家花楼的曲江,因为过去几年的混乱政局而萧条不少。
靖安和李唯打仗的时候,靖安的人还是李唯的人,动不动就冲到曲江某个酒楼里,把还在喝酒的某个官员带走、密杀。
后来定西王带着蓝玉樵来了,清本正源,不光李唯的人,靖安的人也要统统除去,于是又是一番抓捕和废黜。
曲江的烟花地,结果成了噩梦地。许多和靖安以及李唯有过瓜葛的官员,纷纷告老还乡或者称病请辞,离开了梦一般的长安。
在一片肃杀萧条中,贺兰玥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寒冬。
三个月前,李唯在城楼上被冷箭刺中断气,带着她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落地一刹那,贺兰玥就失去了意识。
三天后她苏醒,看到眼睛红肿的烟翠还有一脸憔悴的蓝玉樵,而她的双腿从剧痛到麻木,渐渐失去了知觉。
李唯兵败身死,蓝玉樵在定西王的支持下入主朝政。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前有冒牌的李唯,一些朝臣对蓝玉樵也并不信任。沐夕宫密生的皇子身份,还有待慢慢确认。
而沐夕宫里,从几十年前开始,死的死,疯的疯,要查证十分困难。唯一能提供确凿证据的人,是曾经管理过尚宫局的贺兰玥。可惜,她既然是和蓝玉樵密切的女人,朝臣们也不相信她。
幸好,前任尚宫大人告老出宫后,还健在,于是被定西王爷特意请出,协助验证蓝玉樵,也就是真正的李唯的身世。
是的,他才是真正的皇子,他并不是蓝家后人。蓝犀正在临死前,留下书信一封寄托定西王,可以证明蓝玉樵是他从内宫带走的小皇子。可是贺兰玥还是习惯叫他,“玉樵”。
他每天都来看她。
他在定西王的辅佐下,代理朝政,每天日理万机。可是无论多晚,他都会出宫来看她。
如果时间早,他沐浴着温暖的夕阳暖色而来,骑马奔驰到曲江附近的农家小院,走近这个也叫“剪心居”的安静小院落。
这时,烟翠往往正在烧饭;而贺兰玥手持一本经书,裹在厚实的毛毯里,侧对着他,静静地看着,偶尔凝视一番眼前的花盆。
这盆花,是贺兰玥从宫内带出来的唯一的信物,天雨流金。
时节已过,花凋逝,叶未枯。
在这个安静偏僻的小院里,时光不知停歇在哪一处角落里了。
再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杂事了,再也没有心惊胆战的谋划了,再也没有人哭,没有人死了。
而他每天都来,每天都含笑招呼,“我来了。”
安心的笑容,安心的问候,安心的报到。
终于,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了吗?
苏醒后的贺兰玥,并没有因此洗脱嫌疑。
靖安倒台,李唯兵败,所有一切都大白天下,贺兰玥,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和两边都脱不了干系的线人、爪牙。
一些老臣列举了贺兰玥的罪证,要求蓝玉樵当众处死贺兰玥,以彻底清理靖安和李唯的残余势力。
蓝玉樵至今顶着这个压力不肯松口。
虽然定西王作为肱骨大臣和私人密友,能理解蓝玉樵,但他也保不住贺兰玥的地位。
贺兰玥是前任尚宫,为靖安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又被李唯封为皇妃。她多重的身份遭到怀疑,也是意料中事。
于是,她连沐夕宫都没资格住了。
蓝玉樵不得已把她带出了宫,从此远离这个是非地。
这样,也好,不是么?
可是他却并不死心。
他没有忘记,他说过要等她出宫;他没有忘记,在沧州时他们本打算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誓言。虽然时移世易,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她反而是个庶民了。他没有忘记,他说过要和她白头。
这日傍晚,他骑着白马而来,穿过微寒的暮气,走近暖意氤氲的小屋,和她坐在简陋的木桌边,一起品尝烟翠做的小菜,他又提起来。
“我只是想,先打理好朝政而已。”他说,为她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
“再过几年,等容贵妃的小皇子长大了,就还政于他。”
贺兰玥微微一笑,“那孩子,如今还好么?”
蓝玉樵点点头,“如今在宫里由定西王爷管教着。王爷一直教他,不要记恨过去的恩恩怨怨,要永远记得,是你冒着风险留他小命。”
贺兰玥又是一笑:事已至此,她并无怨怼。
她从前做过什么,她不敢奢望原谅。她才是那个要感恩命运的人。即使她杀过人,诬陷过人,如今上天只是夺取她一双腿而已,却把她奢望的都还给了她。
她才是那个心生感激的人。
蓝玉樵却又说,
“我已经打听过,有个大食来的医生,会用西洋的法子治病。等他从西域回来,我带你去看病。你的腿,会好起来的。”
贺兰玥沉吟着,“那如果我的腿好不了呢?”
蓝玉樵一怔,即刻回答,“那我就推着你出去看风光。”
贺兰玥望着他,柔软温润的目光,流连在他认真的脸上,忽然心中再无所求。
他会登基吗?他会还政吗?他会回到这个小院来,天天推着她出去看花看景吗?
未来的许多事,她没有资格去判定或者要求;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在一起,足够了。
一生一世,有此一刻,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