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人间红尘惟一诺(1 / 1)
霍氏带着崔月琳回到客房,忙教丫头摆上晚饭,怕她自己一个零丁寂寞,也坐下陪着用了几口。饭后上了清茶,闲话几句,又交代丫头好好伺候,方才告辞出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一番进了卧房,见丈夫孙庭正在床头看书,忙一把夺下来,抱怨道:“都甚么时辰了还看书,仔细又熬了眼睛!”
孙庭听了也不生气,呵呵笑了一声,“这不等你么?对了,崔小姐那厢如何安排的?”
“小崔公子歇在子玉那里,方便他照看。崔小姐我教她歇在客房了。”说着爬上床去,跪立在孙庭背后,一边帮他捏肩膀一边问:“老爷,你说过子玉曾拜在崔重之门下,论起来还该叫崔小姐一声师妹,他俩又曾有婚约,可今儿我见他俩处着,倒像都没那个意思。子玉待崔小姐冷淡的紧,崔小姐似乎也不在意,脸儿上一丝没变动。你说,他们这是不是不成了的意思?”
“你就这么想撮合他们?”孙庭晃了晃脖颈,听见里面嘎达嘎达的响,指了指,“这儿也给我捏捏,酸的紧。”
霍氏把手移过去,拿着力道揉捏,“倒也不是这么说。子玉是个好孩子,人品端庄,才学出众,又曾经治好了咱们的谕哥儿,我早拿他做自己的孩儿看待,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你说他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成家,这也不成话呀!且我观那崔小姐模样又周正,进退也得宜。论起来,两人倒真算得上郎才女貌。”
双手停下来,从孙庭肩膀后面探出半张脸,有些迟疑的道:“你说,他是不是高中了探花郎,就看不上那崔小姐了?毕竟她在那胭脂巷待过一段,子玉会不会心里存了芥蒂?”
“子玉断断不是那样的人!”孙庭一口定论,随后向后伸出手,将妻子的双臂一拉,教她扒在自己背上,感受两人间的温暖。低头瞅见妻子寝衣袖口已磨的有些起毛边儿,心中酸软,叹了口气,“唉,子玉若是薄情人,倒还好了……那孩子,就是太重情了……”因为重情,所以放不下仇恨,连自己的人生远景都要搭进去,似乎非如此,便不能酬故人之情。那孩子,是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啊……
霍氏虽不明就里,但见丈夫心事重重的模样,忙转了口,问他:“诶,谕哥儿来信说教我问问子玉要在香河待到几时,他好寻休沐的时候回来见他。你知道子玉何时回京么?”说着脸上带着些不赞同,“子玉也是,才被皇上点了探花郎,一天翰林院都没待过就请假回了香河,一待就好几个月。这君恩反覆难测,你说这天长日久的,会不会……”
孙庭听妻子句句都唠叨到点子上,更是胸闷气短,猛一口吹灭了烛火,往床上一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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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崔月琳就起来梳洗,打扮停当,饭也顾不得吃,直奔韬晦堂去看崔皓。眼看着要到地方,又后悔自己冒失,现下还早,万一裴世瑜没起来可怎么办。胡乱寻思着走到院门前,门果然密密阖着。她才伸出手想敲,只听门“吱呀”一声,有人已将门从里面打开了。
裴世瑜似乎等候多时,轻声道:“进来吧,我正有话对你说。”也不与崔月琳见礼,也不等她答话,自己先转身往回走去。
两人在院中间站定,隔着三步远,若即若离。
“昨天夜半,小崔公子的喘症又发动了一次。”见崔月琳要插话,用眼神止住她,随后有些疲惫的道:“你来了也只是空着急,又帮不上忙,我便没有知会你。”
这虽是大大的实话,可关心则乱,听了难免不痛快,又不好说出来。崔月琳只得问道:“家弟现下醒了么?我想去看看他。”
裴世瑜摇摇头,眼波微动,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懊悔:“小崔公子这次发病,实与我大有干系。自他来了书院,我见他学业荒疏,不免对他格外严厉些,常留他下来,又安排题目给他做。想是他日夜用功苦读,打熬不过,这才伤了身子。是我不晓轻重,害他如此,还请崔小姐原谅。”说罢,一揖到底,并不起身。
崔月琳见他单薄衣衫下肩胛薄削,脊骨峥嵘,竟是瘦得十分厉害,不由得心里一软,那一点儿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忙道:“裴公子不必如此。小弟这病由来已久,是年年必犯的。若是真怪罪起来,合该怪罪我这个姐姐粗心大意,疏于管顾。裴公子,我听孙夫人说你医术不凡,不知家弟的病可能治愈?”
“小崔公子三脏天生不足,津液聚痰,伏藏于肺,落成病症。或外感六淫,或遇非时之气,或是身子劳累饮食不周,便易发作。若是早几年对症施治,或可痊愈。可惜耽搁日久,肺气损耗太多,津停血滞,已是夙病成根。”抬头见崔月琳面色苍白如雪,一脸祈求之色,不忍移开双眼,咽下才要说出的话,改口道:“这喘症虽有些棘手,倒还不至于伤了性命……只时常便要发作,太过苦人。若不悉心治疗,怕要缠绵一生。”
崔月琳不想崔皓病的这般严重,嘴唇都哆嗦的合不上,颤声问:“难道……难道竟是一点治好的法子也没有么?”
裴世瑜没立时作答,在心中把医理药理再次反复推敲两遍,察无遗漏谬错,方才道:“也不是全没有。现下我用药稳住了他的病情,暂时理当不会再发作。至于后头的治疗……按我的想法,若是外用针灸为主,内服药物固本培元,再以药浴辅佐,同时仔细饮食起居,将养一段时日,想必能够痊愈。”他本有一管林籁泉韵般的好声音,虽嫌清冷疏旷,可此时娓娓述说,却极能抚慰人心,教人不自觉的便要相信他。
崔月琳终于心神归位,郑重福下-身去,直直望向裴世瑜,“还请裴公子救治家弟,悬壶之恩,必然涌泉相报。”
裴世瑜听了心中一紧,拳头在袖中攥了两攥,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你先起来罢。崔小姐,非我不肯施以援手,只是灸治之法,我力不及,你还是另请明医罢。”抬头见崔月琳一脸所望不遂的沮丧与忧伤,忙转过脸去,见墙角下一株石兰,寒花寂寂,于肃肃清风中时偃时仆,说不出的可怜。挣扎片刻,才道:“东临府德城县宝山镇有一故人,医术非凡,尤擅针灸,我送你们去寻他罢。”
到了这时,崔月琳也不再推辞,告罪一声,就要家去收拾东西。
裴世瑜拦住她,“不必急在这一刻。你先去用饭,待一会儿小崔公子醒了,咱们一道这里出发,路过府上,你再收拾行礼不迟。我还要向孙山长孙夫人辞行,就此别过罢。”
崔月琳从善如流的应下,抬头觑见裴世瑜面带倦容,眼下青影深重,必是彻宵照顾崔皓所致,铭谢之余,心中更是感激,却并未再多说甚么,只端肃面容,深施一礼。
两人再无话说,各自分手,去准备动身不提。
过了约一个时辰,有丫头来报,说崔皓已醒来,裴世瑜教她速速过去。
崔月琳赶到韬晦堂时,院子里已围了好几个人。她见霍氏紧挨着一人,五十开外的年岁,须发花白,仪范端庄,便知是磐石书院的山长孙庭。紧走几步上前,福身见礼。
孙庭摆摆手,“崔小姐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虽未曾谋面,却可算神交已久。”说完,又哀叹一声,语气中说不尽的憾然,“重之文丽日月,学究天人,让人为之倾倒。可惜他天寿不永,木坏山颓,我终是无缘相见。”
几句话说的众人面色哀戚,唯有裴世瑜面色不变,眼神冷然。
霍氏擦擦眼角,拉住崔月琳的手,“崔小姐,你若不见外,便称我们一声伯父伯母,往后只当这里是寻常亲戚家,得空便来走走罢。”
崔月琳手心温暖,见孙氏夫妇态度蔼然可亲,眼睛蓦然一酸,忍着泪意行礼,“孙伯父,孙伯母,多谢你们厚爱。”
霍氏“哎”了一声,露出笑意,又对裴世瑜道:“子玉,我可把琳儿和皓儿交给你了,此去东临,你必要一路护他们周全,早日归来!”
“是。”虽只得一个字,却坚若金石,重有千钧。
霍氏又拿出一粒小小的荷包塞到崔月琳手里,“这是伯母一点小小心意,权做路费使用,虽然简薄,你也别推却,拿着罢。”
孙氏夫妇建磐石书院几乎用尽了平生积蓄,兼不为求财,只为春风化雨,教育人才,时常周济寒素学子学费膳费,又倒贴书本膏火,因此也称得上身无长物了,简薄二字当真不是谦辞。崔月琳早从崔皓处知晓这些,哪里肯收。
裴世瑜拦住她,“收下吧,长者赐,不可辞。时辰不早,咱们该启程了。”
崔月琳只得默默收下。
霍氏见不过一夜工夫,二人关系便有所缓和,含笑点头,眼中更是有着隐隐期待。
几人又眷恋话别几句。崔皓恰收拾妥当出来,众人见他精神尚好,悬着的心到底放下,看他们上了车马,又缓缓送出门去。
孙庭见他们的车马辚辚远去,心中暗暗祝祷:但愿此行或有转机,叫子玉断了心中执念。故人九泉有知,想必更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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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里宽敞,铺满条毡,靠车壁的一侧是方便歇卧的茵褥,上面铺着桃枝簟,安放软枕。崔月琳安顿崔皓躺好,自己则在蒲团上坐下。见角落里一个藤箧,上面放着个蒲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个大水壶,触手温热。又掀开藤箧盖子,里面俱是饮具、火烛、扇子、油纸、麻绳、包袱皮等必备之物。
崔皓抽抽鼻子,“姐,这个枕头可真好闻。”
崔月琳阖上盖子,回转头倾身去看,靛青地撒白花儿布面的枕套儿干净簇新,里面装着疏松的芯子。崔皓一翻动,便沙沙作响,草药的寒香在车厢内浮散开来,沁人肺腑。
崔月琳感慨万千,如此诸色齐备,加上车马,真不知他准备了多久。从车幔的缝隙向外望去,见他细细一束背影,腰身挺拔孤直,如松如竹。
收回目光,她小声儿在崔皓耳边道:“你还没认出子玉先生么?”见崔皓还是懵懂,“他就是裴世瑜呀,是爹爹的弟子,你果真忘了?”
崔皓“啊”惊呼一声,随后马上捂住嘴巴,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方醍醐大悟。压低声音,“原来是他!我说怎么有些眼熟。积年不见,我竟认不出他了!”又挠挠头,一脸困惑,“姐,你觉不觉着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我指的不只面颜,而是气质风骨。”
崔月琳点点头,记忆中的裴世瑜大概是风华秀逸的,而如今则是清刚冷冽。
崔皓又激动的坐起来,恨不能手舞足蹈,趴在崔月琳耳边叨咕:“姐,没想到他竟然回香河来了!虽然昔时和他接触不多,可我记得爹爹总夸他天资超绝,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他果然不负爹爹厚望,蟾宫折桂,中了探花!”
想起往事,又难过起来,“姐,说实话,他虽是爹爹的弟子,因着交接少,对我不过是个不算蓦生的人罢了。可爹爹含冤入狱时,门生故旧不知凡几,只得他一人肯挺身声援。那时我就想,若是有朝一日相见,必要感他大德高义!”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拉拉崔月琳的袖子,面上羞红,“姐,你说我往后是叫他师哥,裴大哥,还是仍叫子玉先生好呢?”
崔月琳见他一脸孺慕之情,想起裴世瑜的刻意疏远,默默叹了口气,轻轻扶他躺下,“还是按他的意思,叫子玉先生罢。”
崔皓有些失望,一时又想起在书院里裴世瑜并未对他比别人更亲近,反而还很严厉,于是不再作声,一双黑眼睛渐渐黯淡下来。
崔月琳也不好开口解劝,只用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
不多时,马车行到城东,崔月琳告诉裴世瑜方向,又过了一会儿,才辗辗转转到了家。因为不欲惊动旁人,崔月琳只让裴世瑜把车停在所住小院儿的独门前,并未去到苏府大门。她把崔皓留在车上,自己掀开车幔下来,见裴世瑜拿着鞭子站在一旁,原来赶车的宝卷却不在,不禁有些奇怪。
裴世瑜解释道:“宝卷拿了帖子去衙门请路引了。你去收拾些随身衣物,一会儿我们再与他汇合。”停顿片刻又道:“也不必太急迫,你把事务安排妥当,免得走了路上挂心。”
崔月琳点点头,拿出钥匙开了锁,自进院子去了。先到崔皓的屋子替他打叠几件衣衫,见贺钧送给崔诺的画轴恰在枕边儿,心里寻思一番,也一道装在包袱里头。随后回去自己那边儿,收拾了衣物细软。
收拾停当,提笔写了封信给姚睿。她去书院前没想到要带崔皓求医异地,东临府虽毗邻玉州,但治病加上路上来回怎么算也不会短,不能教姚睿空等她。虽有心与他见面告别一番,可时辰还早,怕他未起,且自己这里又急,因此只得权宜,留书告别。给姚睿写完又想起苏庆芳,满脑袋都是他横眉毛竖眼睛教训姚睿的德性,难免心中不快,提笔只简单交代了自己的暂离因由和去向,多一个字儿也没留下。写完把两封信封好,拿在手里往府中花厅去,教一个丫头喊檀香和芸香过来。
不消一会儿,二人赶到。檀香见了崔月琳,见她脸上并无忧色,忙殷切问道:“崔管家,可是崔皓少爷无碍了?”
崔月琳摇摇头,“现下紧迫,我便长话短说。皓哥儿病的不算轻,我不得不带他去东临府求医,即刻便要起身。虽说大官人已回来了,但二门里的事务你二人却更不可怠慢。依着素日规矩章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实在做不来的,便报他知晓,有他在,不怕下面人转不动。”又把手中的信交给二人,嘱咐她们送到姚睿和苏庆芳手中,自己挽着包袱匆匆走了。
谁知这中间脱了个岔:檀香芸香二人并不知晓苏庆芳已去了府城,崔月琳这时离开香河,府里便没一个人能做主。二人求到姚珍面上,姚珍却站干岸做起甩手掌柜,一概不理。亏得姚睿出面,拿出主子的大范儿来,加上二人能干,萧规曹随,到底平伏了底下不安分的人,没让府里出甚么大纰漏。此是后话,不必细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