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生 (大结局)(1 / 1)
四十一 、一生
丰和十六年的上元节后,开朝之日庆熙帝颁布一道诏书“正一品归远侯荣流景因宁王之乱,薄骨律一役以身犯险深入狄戎,以身殉国,帝深感其心,故加封“车骑大将军”赐谥号“忠武”,亡父荣恩伯因戍卫边关二十余年追封为“荣国公”。其女荣轻尘因病在苍梧静养多年,现已回京,然其身体羸弱,尊其郡主之荣,享宗室礼遇。”诏书刚下一时震惊朝野,文武百官还没有缓过神来,庆熙帝又下达了退位诏书,言其久病缠身难暇朝事,由太子梁竤即位,改元“景兴”,取景明开顺万事兴盛之意。
轻尘捧着手里的圣旨哭笑不得,本来自己就想的恢复身份即可,车骑大将军、荣国公此类也就算了,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居然还给自己封了个郡主。因仍在孝期照旧一身白衣,只是拆去了冠带,易去了华服锦袍,换回了女装。没有挽发髻,只松松的垂在身后,又看了一遍手里的圣旨确认无虞后,丢给了一旁的裴天合,目光落在门口拆下归远侯府匾额的宫人们,少时,一块新的匾额挂了起来,簇新的三个鎏金大字“郡主府”。
“皇帝这招也太狠了吧。”裴天合摊开圣旨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看着眉头紧锁的轻尘,嘀咕道。
轻尘揉了揉从一大早接旨忙到现在发涨的脑袋,捶了捶微酸的胳膊,长舒了口气:“身体羸弱,这还不如说我死了干脆。”
“嗳!这下夫人成兄嫂了喏。”裴天合眼珠转的飞快,朝轻尘挤了挤眼。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轻尘白了他一眼,裹着厚厚的毯子,重新缩回罗汉榻上。
裴天合朝门口努了努嘴,只见文采薇端着沏好的新茶进了春深堂,裴天合忙站起身来轻轻一拱,张开的嘴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垂下手干巴巴的坐了回去。边上的轻尘觉得可笑却又略觉苦涩,梁竑这道圣旨下的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天合,你不是要和谢叔叔一起去丹澹国出使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你在去跑趟鸿胪寺问问吧。”随着这道圣旨而来的当务之急的一个麻烦已经摆到了她们面前,不得不重新面对横在面前的文家。裴天合朝文采薇点了点头,掖了掖半开的领口,起身快步出了春深堂。
“这些事吩咐他们去做就是,天寒地冻,冻坏了可如何是好?”轻尘接过她递来的茶搁在边上,握住了文采薇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跟前。
文采薇俯下身伸手将她额间落下的碎发拨开,轻尘顺势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两人一起裹在毯子里,紧紧相拥。
“晚些时候母亲和大哥会过来,大概是想接我回去。”怀里的人身子一动,毯子滑了下去。
“你放心。”文采薇贴着轻尘的脸颊,下巴磕在她肩上,语调极轻柔,却满含坚定。
轻尘点点头,一时春深堂静谧无声,婢女们早退的远远的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除非有人叫否则半天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搅。寂静的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就好像那日在永安院门口的台阶上,那回眸一笑,心跳如雷。
“从前薇儿可曾想过将来有一日会喜欢上女子?”轻尘直起身子如苍柏挺立,酝酿了许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从前是多久以前?”文采薇附在她肩上,双手环过轻尘的腰际,紧紧锁住。
“嗯——就是嫁进荣家之前。”轻尘想了一会,回答。
文采薇摇摇头,轻轻在轻尘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笑颜如花,满是柔情:“没有不表示就不会。”
“嗯?”轻尘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
“轻尘,你要知道重要的不是你是谁,而是我知道我喜欢的是谁。”文采薇浅笑道。
“嗯!”轻尘乖巧的点了点头,小手指轻轻勾了勾文采薇环抱住自己的手指。
两人沉默了许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芬芳,轻尘重重吸了一口,顿觉沁入心扉,心神荡漾。
“等天气暖和了,我们去苍梧吧。薇儿还记得去年在博古塔拉的时候,我曾许诺会带你去看苍梧的落日么!”轻尘柔声道。
“当然记得!就我和你?天合不去?我能带上洛葵他们么?”文采薇一脸兴奋,挣脱开轻尘的怀抱,毯子滑到了地上。
“天合要跟谢叔叔出使澹丹国,在说他一个大男人也该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我不能一直将他留在身边。”新帝登基,历来都会派遣使者出访邻国,这次是轻尘主动跟天合提起,天合并没有拒绝,于是轻尘就全当他默认了。无非就是往使团里塞一个人而已,这点能力谢无牙还是有的,就是谢无牙对轻尘有事谢叔叔,无事谢无牙的态度不甚满意。
“只要陛下还活着一天,梁竑就不会对你文家动手,这点你大可放心。就算陛下死了,梁竑最多罢免文萧让的相位,也不会怎么样的。毕竟怀王夺嫡之争,文萧让也算是出过力的。”当初薄骨律告急,其实刚开始庆熙帝是怀疑的,但后来文东来飞鸽传去文府的一份亲笔信,让文萧让深信不疑,才让陛下下定了将兵符交于怀王的决心。
晚上戊牌的钟鼓刚刚敲过,文老夫人和文泰来的马车拐出了崇仁坊,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中。临出门的时候文老夫人握着轻尘的手,只说了一句:“若将来小女有事,纵然老身倾其所有定唯你是问。”说完甩开轻尘的手,一脸愠色而去,文泰来则狠狠瞪着她,眼神骇的惊人,似乎要将轻尘生吞活剥一般。
“你与文老夫人到底说了什么?”轻尘好奇的询问送走他两人转身回来的文采薇,其实当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就开始隐隐的担忧她与文采薇的事该怎么解决,说服文家几乎是想也不用去想的事情。可是刚才文老夫人的态度虽然恶劣,但至少没有将文采薇带回去,也没有阻拦她留在荣家。
“我只说二哥为何留在了博古塔拉,还告诉了她大姐的事情,说完后,母亲询问了我关于一些你的事,问你待我如何,还问我可还有回去的打算。我只说了一句:即已有夫妻之实,如何回头?母亲听完就重重的叹了口气说皆是孽缘,便拦住要将我硬拖回去的大哥,说若有空常回去看看她,就回去了!”回廊下垂着的六角灯笼幽暗的烛火落在她面上,轻尘分不清那是羞涩的红晕还是泛黄的光晕,只觉得她似一株迎着风雪傲然绽放的白梅花,虽柔弱却一身风华,尤为动人。
“薇儿,你看夜已深沉,我们回房做一些“夫妻”该做的事——如何!”轻尘伸手小手指勾了勾她的掌心,狡黠一笑。
苍梧地处北疆,北倚北昭,西靠苍山,东与狄戎接壤,这里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有北昭人,也有顶着一头褐色亦或亚麻色头发的狄戎人,当然更多的是苍梧本地人。
傍晚南城街市落英坊西北角上一家露天卖羊汤的摊子,老板褐发碧眼,穿着狄戎部落的服饰,熟练的将切成块的肉码进盘子里,抓了把盐巴细细的搓揉着落在正冒着热气的羊肉上,边上又配了一小碟醇香的陈醋,抓了一把绿油油的叶子,在舀了两小碗羊汤,腰一弯手里的碗就滑到了一张桌上。由于距离晚餐的时间尚早,只闲闲的坐了几个人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就着醇厚的马奶酒,张口咬下一大块肉,嚼得唇齿间满是肉香,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嗳!哈里克,我说你听说了吗,北昭的皇后娘娘上个月生个位小皇子,昨日的满月礼上,皇帝陛下居然直接册封其为太子了。还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听说平民百姓每家按户头都发了一块银锭子呢!”边上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穿着麻布白衣服的男子端着手里的碗,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的酒渍,一脸艳羡。
“这小皇子被册封也是早晚的事,谁不知道昭国最受宠的就是皇后娘娘,就连皇帝陛下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都会去向皇后娘娘请教,听说一些繁琐的政务都是那位皇后娘娘经手处理的!”他对面坐着的一个瘦高个叫哈里克的男子撕了一大块肉,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看来北昭就要和檀越变成一家人了!”麻布白衣服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嗳,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本来北昭的皇后娘娘就是你朝当今圣上的胞妹,这早就是一家人了,现如今我只希望来苍梧采购盐巴的税银能降低些才是!” 哈里克思路倒是清晰,毕竟对百姓来说生计才是头等大事。
“嗯嗯嗯!对我们平民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赚点钱每天来吃碗恩和大叔的羊肉,喝点□□酒,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快活不过了!麻布白衣服的男子将碗里的最后一块肉丢进嘴巴,拍了拍手,起身要离去。
“恩和大叔,把煨了一天的羊头肉给安大哥带上!我记得小海最喜欢了!” 哈里克掏出一大把铜钱,排在桌上,朝麻布白衣服男子嘿嘿一笑。
“看你吧小海惯的,不过,谢谢啦!兄弟!”小海是麻布白衣服男子的儿子,红润的面庞堆满笑容,并没有推辞,接过恩和大叔递过来的纸包,拱手转身而去。
“姑娘,恩和大叔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有两年没来喝大叔的羊汤啦!”老板恩和大叔抹着刚才离去的巴鲁图二人坐着的桌子,朝边上的一张桌子看过去。
坐在左边的白衣女子正是轻尘,她听到恩和大叔的话,眼睛一亮,嘴角弯下一道好看的弧线:“恩和大叔,我就知道您一定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么,恩和大叔年纪虽然大了,这记性可好着呢!”恩和大叔停下手里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咧着嘴大笑道。
“恩和大叔的羊肉汤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喝!”轻尘抓了一把葱花洒进坐在自己右手边文采薇的碗里。
“嗳!这个女娃娃怎么长的跟画里的仙女一样好看!”恩和大叔握着手里的抹布,打量着文采薇。
“恩和大叔好!”文采薇舀了一勺汤正要喝,听到老板这么说,忙搁下勺子,笑着和他打招呼。
“好,好。”恩和大叔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出了一朵漂亮的花。
“姑娘,这仙女娃娃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恩和大叔换了快布子继续擦着桌子。
“不是!”轻尘喝了口汤,那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又在唇齿间流淌,她笑着回道“她是我的亲人!”说完,索性端起碗,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顿时一阵暖意从胸口升起,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好,亲人好,和亲人在一起最开心!”他笑着朝轻尘文采薇二人咧嘴一笑,有新的客人来了,恩和大叔忙过去招呼。
晚霞洒满西边,通红通红的云朵开满了天空,余晖落在两个白衣女子的身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沙,两人手拖着手,慢慢往回走去。
等到桂花莲藕摆上集市的季节,苍梧城不起眼的一处小院落,乌黑的大门紧闭着,墙头上攀着的三角枫悄悄将身子探了出去,深秋黄叶满树,橙艳飘逸。院子的庭院里有潺潺的流水,里面有几尾小鱼悠闲自得的游来游去,风吹动水边的凤尾竹,沙沙一片。
轻尘打开刚刚接到的一封从禹州送来的书信,飞快的扫了一眼,扬了扬手里的信,朝正背对着自己喂着小鱼儿的文采薇道“天合来信了,信上说他和辛辰辛将军一起在禹州操练水军,嗳!我怎么不知道这小子居然会操练水军!”
轻尘放下手里的信,目光落在刚刚从马车上跟着信一起被送来的几坛澹丹国的“洞庭春”酒,本来满是笑意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沉寂了下去。
文采薇弯着腰一点点将手里捏着的鱼料丢在水面上,本来听着身后的轻尘喋喋不休的说着裴天合来信的事,却突然没了声音,忙转过身去看,见轻尘一脸默然,眉尖若蹙望着桌上里放着的几坛洞庭春,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轻尘的目光穿过洞庭春湛蓝色的瓶子上,神思恍惚飘到蓬莱殿里,那个午后,那坛自己一饮而尽得洞庭春酒,她依稀记得在自己醉了之后,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轻尘——!”
就在她神思恍惚的时候耳边听见文采薇的声音:“轻尘,轻尘。”
“啊!”轻尘终于回过了神。
“梳乐上次信里说毕力格生个女儿,还说二哥搬回博古塔拉了,邀请我们去参加今年的燃灯节呢,顺便我们去看看二哥吧!轻尘,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呢?”文采薇拿起裴天合的来信,飞快的扫了一眼:“天合说过了新年会跟谢叔叔出使狄戎,到时候我们可以在博古塔拉见面了,真是太好了!”
“啊,我们下个月就去,你说毕力格的女儿会不会跟她一样刁蛮任性呢,长大了也是动不动把鞭子到人脸上。”轻尘想起那个波辣的狄戎公主,不由的笑了起来,轻轻伸手将文采薇揽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炙热的双唇落在那人额间,轻轻一点。
宁静的秋日午后风扬起凤尾竹,几片碎叶子随风落在了水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水里的小鱼儿似乎受到惊吓,嗖的一下往水底游去。
梁嘉佑静静地拢手立在玉芙宫的庭院里,任风吹动衣炔,正红色的皇后常服花样纷繁,袖口上绣着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勾着一排排金丝掐出来的芙蓉花瓣,胸前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图案纹样,五凤朝阳发髻上盘一只凤凰于飞镶玉琉璃金凤钿。双眸似水,带着些些的冷意,映衬着那张略显清冷的面容更显雍容华贵。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一位宫人装扮的年轻女子跪在她前面的台阶上,脸贴着地几乎要埋进土里。
“抬起头来!”
那名宫女惶恐不安的缓缓抬起头来,怯生生的目光始终垂在地上,不敢朝她看去。
梁嘉佑正欲转身离去,转过去的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突然停下了下来,她发觉这个小宫女的脸像极了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本宫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是那个宫里的?”不知为何梁嘉佑关心起了这个小宫女。
“回皇后娘娘,奴婢叫如意,是上个月新进宫的,分在尚衣监浣衣局。”那宫女见皇后娘娘并没有传说的那样威严,慌乱的神情一下子慢慢沉静了下来,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忙又垂了下去。
“可愿意来本宫的玉芙宫,留在本宫的身边伺候?”梁嘉佑俯下身子伸手将那个叫如意的宫女搀了起来,握紧了她的手,清冷的眸子泛出出丝丝温情。
“奴婢——奴婢自然愿意!”那宫女颤抖着手,任由梁嘉佑将她搀了起来,心如乱撞,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只是替生了病的小姐妹来送浣洗的衣物,却得到了如此殊荣。
如意低头跟在梁嘉佑后面,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突然梁嘉佑停了下来,转过身子朝身后看去,如意疑惑的抬头看着她,只一瞬就唬得忙又低了下去。
“果然像极了——”她伸手触及如意的脸颊,冰冷的指尖触摸微微发烫的肌肤,顿觉炙热难抵,心口一紧,想起了那个人,虽然时隔多年,可梁嘉佑仍旧清晰的记得那天表姨母带着她的小女儿进宫拜见母亲,母亲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笑着对她说:佑儿,这个是轻尘姐姐,以后你们一处玩儿。
她张开双手将如意紧紧拥入怀里,唇角微微一动,喃喃自语:如意,如意,果真如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