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暗生香(1 / 1)
这一见郁孤楼,百善是惊大于喜,甚至有些悚,足下也失了力道。霎时间他所匿身的巨树发出树枝断裂之声,眼看就要被树下之人发现行迹!
他正满心惊揣,不远开外的郁孤楼静静看了一眼百善所藏身的枝干,突然转向同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的红衫人,明明还什么都不曾出口,那人便已喜笑颜开。百善暗自心惊,却不敢再行匿藏,赶紧趁此机会迅速脱身。
——他不认得孟星罗,却读懂了郁孤楼眼中的警告之意,
实际上,他这份机警也的确救了他一命。
若他当时再在那树上停留片刻,那沿着树皮盘桓而上的毒蛇就要缠上他的脚踝,给予他致命一击!
孟星罗这株恶花又什么时候心慈手软过?他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恶毒之辈,而星罗殿所有的名声,也尽是恶名。
百善不知道郁孤楼为何会在星罗殿出现,也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做什么……但郁孤楼终归不会害他。而逃出星罗殿不久,郁孤楼就找上他临时落脚的地方来。
并且交给他一封信,叫他交送至锦扬海龙台的游家分庄。
郁孤楼虽然年纪轻,但在门中辈分却高的很,至少要比百善高。又是他的救命恩人。百善也只得苦哈哈地接下这份差事,由南疆跑到了锦扬。
也实在是他脚程快,这才恰是时候地将信送到叶归舟手中。
只不过即使百善做了这个信使,也实在想不到郁孤楼这封信竟是寄给叶归舟的。
毕竟天机脉同天行脉虽是近邻,天机脉主同天行脉主更是同胞兄妹,但天机脉同天行脉却从不亲近。
也正如……叶归舟一想不到他的信竟阴差阳错让郁孤楼接到了,二也不曾想他竟会回信警告自己。
要知道他这小师叔,大概是这紫微山上最如冰雪冷酷之人。
可他叶归舟是这紫微山上同郁孤楼——又或者说叶缙楼,最为亲近的人。
天行一脉,为人身,却行鬼事。修得是鬼气森森的阴阳道,同一派清正以卜算紫微气运的天机脉本质上就已是天壤之别。
天行脉比天机脉,更贴近阴阳之事。
而天行脉上一代脉主叶斩风逝世多年,作为她亲子的叶缙楼,是这一辈天行脉唯一的传人。
叶缙楼天生天养生长在阴阳边界,与生俱来就是与鬼同谋的人。
但游怀水对叶缙楼其人却极其陌生。
他听出叶归舟语气里的亲昵之意,不由得深深看了叶归舟一眼,若有所思。
师弟在自己身边时,并不会露出这样安定而带着依赖的神色。
怀水公子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此时此刻,他仍是冷静,心里却是不太乐意看见叶归舟这幅模样。他自然是明白自己同师弟没有这个青梅竹马缘分……但这却无碍他看不顺眼叶缙楼。
大概这世上真正深陷情爱之人,既听不进什么道理,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可这素望最亲近之人能懂的人情,叶归舟如今却是不懂的。
他是心中坦荡如清风朗月,自然也不会对别人所想多加揣测。何况在他心中,叶缙楼之所存,除了是他半个师父,也是伴他一路长大的兄长。
比起他这半路出家的二师兄,感情深厚……也是想当然的事。
游怀水此刻却觉得如鲠在喉。
他是第一次,见叶归舟这样喜形于色地紧张亲近除他以外的人。
这既紧张,又高兴于叶缙楼消息的模样——
实在碍眼。
游怀水轻轻垂下眼睑。
他十分明白,这是嫉妒。
*
南疆为九黎先民遗地,崇信盘王,多夷多蛊,地势高起低伏,气候炎热,四季皆夏。又因多瘴林深山诡影重重,自古来就是放逐流犯、除了本地山民外再无人问津的大凶之地。
边夷之地,远离中原教化,除了险恶人心,诡辩莫测的气候、防不胜防的毒虫蛇蛊都是中原众人对此避之唯恐不及所在。
而身处其间的星罗殿,便更是凶名远扬。
江湖人都道南疆蛊术诡异莫测,不肯轻易同此间有所瓜葛,对待星罗殿更是谨慎,生怕惹祸上身。
而世人对此间最多的了解,不过来自‘毒观音’宛玉容、江云破等真正出身南疆之人的只言片语。
可这无损他的可怕。
这星罗殿出世已久,却一向深居浅出,固守南疆腹地,从不轻易出界。对于此间主人孟星罗,哪怕是消息灵通广大如燕惊云百晓生之流,也是只闻其名未逢其人。
自江湖中知道有孟星罗此人至今,从未有人知道他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有什么本事,他的一切都像是笼在一团雾里。
各家各派并非没有人想打探过他的底细。但这些派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尸体,唯一可知的是,他们全都死了。
孟星罗不喜欢活人。而偌大星罗殿里,也只有孟星罗自己,以及他豢养的毒蛊傀儡。
而哪怕是南疆最擅用毒蛊最忠心于他的苗人,也不敢轻易靠近他。
燕惊云从前便曾着手过星罗殿的情报,可即使他多方打探至如今也仅知道这孟星罗在南疆地位极高,几可一呼百应。
孟星罗也并非是他的本名,这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取的汉名,而至于星罗殿……这甚至不是什么组织的名称,只是因为孟星罗住在此间,才堪堪称为殿。
而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消息,多数还是惊云庄近来从宛玉容口中几近辗转才审问得来。
宛玉容如今薄有名声,当年在星罗殿中也不过是一届侍蛊苗女,而后出走南疆,也是因为她鬼迷心窍居然趁着孟星罗闭关时窃出珍贵蛊种才不得已而为之。
宛玉容清楚知道,只要她再敢踏足南疆腹地,等着她的只有生不如死!这才改头换面,怀揣着从星罗殿里偷出来的东西出走南疆。
——她犯下这等罪行,就已决定在南疆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而这样潜伏于南疆的大人物,又为何会同叶缙楼扯上干系?
——小师叔并不是喜欢招惹麻烦的人。
叶归舟眉头紧皱,瘦削指节敲打着游家书房内的红木书案。
叶缙楼冷心冷情,天生就如紫微山上覆盖的寒雪。修得又是亲脉断绝的阴阳道,一向深居浅出,即使偶有出山也少有同这滚滚红尘多做纠缠的时候。
百善却说叶缙楼同星罗殿主似是旧识。
叶归舟心中愁肠拧做一团,只觉自他下山来便是一路腥风血雨,憧憧迷影,搅得他心湖不得安宁。
他一会想着叶缙溪尸身的去向,一会又想着叶缙楼究竟为何勒令他归山……心中揣揣,更想到游怀水身上的、出自星罗殿的无名蛊种——叫他觉得这是一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的炮仗,更是胆战心惊。
不单为了打探叶师伯消息,哪怕只为师兄身上的蛊种,这南疆也是势在必行,片刻耽搁不得。
而这锦扬到南疆的千里之遥,又不知要生得多少风波。而哪怕一路顺遂到了南疆……先不提能不能,那星罗殿主又有什么理由为他们便宜行事,除去师兄身上蛊种?
叶归舟摸着君昭然赠予他的宝剑‘谢君衣’,不由抬着眼看着坐在他对案看着的游怀水。仿佛心有灵犀,对方恰好也正抬头,而这如浮光掠影的一瞬,原先紧抿的唇边勾出温润笑意,那双眼也瞬时柔成了泠泠春水。
他心跳仿佛漏跳一拍,紧接着便如擂鼓急跳,不禁眼神躲闪地侧过脸,假作看向窗外那因盛夏而长得更加枝繁叶茂的绿树。
可没过一会,他又有些忍不住地小心回转视线,偷偷瞄回原处。
——被抓了个正着。
他还来不及懊恼,额头上就倏忽被对方印下了温热唇印。
以及对方那似是无可奈何又带着几分宠溺的叹笑。
“师弟……果然对我喜欢得紧。”
叶归舟只觉耳朵热得要紧,几要喷薄而出的窘迫热意被他揉了又揉,最后只揉出了一道轻似无声。
“……嗯。”
这一脉温情里,在这一片云谲波诡的风雨迷雾中,他心中似是百炼钢化绕指柔,又是坚定,却又欢喜柔软得一塌涂地。
这一路哪怕前途未卜,凶险难测。可若他还在师兄身边,哪怕再难再苦,他只怕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