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由于地处欧洲腹地,欧洲大陆的每一次颤动都会在奥地利引起地震。奥地利国内多语言的特征,使它面临方兴未艾的民族主义浪潮的冲击。仅仅一代人以前,民族主义这股力量几乎还不见踪影。对梅特涅而言,坚定可靠成为他的政策指南:
当四周动荡不定时,最重要的是要有点儿什么——无论是什么——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岿然不动,这样迷途的人才能确定方位,离散的人才能找到避风港。33在启蒙运动的熏陶下,梅特涅更多地受到宣扬理性力量的哲学家的影响,而不是受鼓吹武力的人士的影响。他认为不需要焦虑地寻找解决眼下问题的对策,寻找真理才是政治家最重要的任务。梅特涅认为,心想事成的信念是一种幻觉。真理必须反映人性和社会结构的深层现实。任何空泛之论事实上摧残了它声称要实现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发明是历史的敌人。历史上只有发现,而只有存在的东西才能被发现”34。
梅特涅认为,奥地利的国家利益是欧洲总体利益的象征,即如何在一个尊重多样化和共同的遗产、信仰和风俗的框架中,把不同的民族、人民和语言捏合到一起。35根据这一观点,奥地利的历史作用,是证明多元化在实现欧洲和平中的价值。
而俾斯麦是普鲁士乡村贵族的后裔。普鲁士的乡村贵族比德国西部农村的贵族寒酸得多,而且远不如后者眼界开阔。梅特涅试图证明传承的价值并复活一个普世观念,即欧洲社会的观念,而俾斯麦却对自己时代的一切权威观念提出挑战。俾斯麦之前,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如果德国真的能统一,需要借助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俾斯麦的目标是要证明:这两股思潮可以分开;维护秩序无须“神圣同盟”的原则;保守派通过诉诸民族主义可以建立一个新秩序;欧洲秩序概念完全可以建立在对权力评估的基础之上。
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对国际秩序性质的不同看法,突出反映在他们对国家利益的诠释上。梅特涅认为,秩序与其说产生于对国际利益的追求,不如说产生于把本国利益与他国利益相结合的能力:
政治学的伟大原理源于承认所有国家的切身利益。生存的保障正是源于整体利益。具体利益——一些目光短浅的浮躁之徒把谋求具体利益当作智慧——只具有次等意义。近代史显示,可以通过遵循团结一致、均势……和各国同心协力的原则,迫使各国回归习惯法。36俾斯麦拒绝接受认为更高的原则可以约束权力的论点。他的一些名言表达了一种信念——只有准确评估构成权力的各要素后才能确保安全:
柔情政策不会得到任何回报……37其他任何一国政府都把本国利益作为衡量自己行动的唯一标准,不管它如何给自己的行动披上合法的外衣……天哪!再也不能要那种含情脉脉的同盟了,我们用牺牲换来的唯一回报,只是感觉为他们做了一件善事……38一个大国政策的唯一健全基础是自身的利益,而不是浪漫主义……39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感恩或信赖就上战场与我们并肩作战。只有恐惧能让他这样做,如果我们能谨慎地巧用恐惧心理的话……40政策是可能的艺术,是相对的科学。41最终决策完全取决于对功利的考虑。18世纪的欧洲秩序曾被人视为一块各部件严丝合缝的牛顿式的精密钟表,如今被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世界取而代之。
均势的窘境
1862年俾斯麦出任普鲁士首相后,开始着手把他信奉的原则付诸实施并改造欧洲秩序。克里米亚战争后,东方的几个保守君主国陷入分裂。法国因其国君勾起了他国对往事的回忆而在欧洲大陆受到孤立。奥地利在本国角色与欧洲角色之间摇摆不定。俾斯麦看到了有史以来建立一个日耳曼民族国家的首次机遇。1862~1870年,他大胆出手,干净利落地把普鲁士置于一个统一的德国之首,又将德国置于一个新秩序体系的中心。
迪斯累里称,1871年德国的统一是“一个意义超过法国大革命的政治事件”,并断言,“均势已被彻底打破”。42威斯特伐利亚式和维也纳式的欧洲秩序基于一个分裂的中欧之上。各方之间不断争斗——威斯特伐利亚解决方案产生的一大批德意志邦国之间相互倾轧,维也纳会议造成了奥地利与普鲁士之间的对峙——最终形成了均势。德国统一后成为一个势压群雄的国家,其力量之大足以独自打败任何一个邻国,也许欧洲大陆上的所有国家联起手来也不是它的对手。合法性的纽带已不复存在,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对权力的估算。
俾斯麦毕生最辉煌的成就带来了一个结果,即一个灵活的均势更难运作,甚至不可能运作。法国在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中战败后,普鲁士兼并了法国领土阿尔萨斯-洛林,索要惩罚性赔款,1871年又粗暴地在凡尔赛宫内的镜厅宣布成立德意志帝国。欧洲的新秩序只剩下了5个大国,其中两国(法国和德国)走上了彼此日益疏远的不归路。
俾斯麦深知,在欧洲腹地,一个具有称霸潜力的大国始终面临其他所有国家结盟与之对抗的风险,例如18世纪对抗路易十四和19世纪初对抗拿破仑的同盟。德意志只有谨言慎行方可避免四面树敌,为此俾斯麦处心积虑地设法杜绝他所谓的“同盟噩梦”。俾斯麦告诫说,在一个只有5个国家的世界里,最好总是待在一个3国集团里。这意味着要结成一连串令人困惑的既重叠又彼此冲突的同盟(例如与奥匈帝国的同盟和与俄国缔结的“再保险条约”),目的是使其他大国——宿敌法国除外——更愿意与德国合作而不是联手反德。
维也纳会议建立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高明之处,体现在它的与时俱进和务实性。由于当初建立这一体系是为了维护基督教世界的统一,理论上它可以延伸到任何一个地区,容纳任何一类国家。德国统一和德法交恶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丧失了其灵活性。只有俾斯麦这样的天才才能以高超的手段纵横捭阖,继续维持由种种互相制衡的承诺编织的一张网,保证均势不受破坏,并在他任期内防止了大规模冲突的发生。然而,这个自身安全依赖一代人里才能涌现出一个天才的国家,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有史以来没有任何一国能够实现的目标。
1890年俾斯麦被迫去职后(此前他因自己的权限问题,与新登基的德皇威廉二世闹翻),他建立的由重叠同盟组成的体系勉强得以维持。德国的下一位首相列奥·冯·卡普里维抱怨说,俾斯麦可以同时让5个球不落地,而他自己让两个球不落地都难以做到。1891年,与俄国缔结的“再保险条约”到期后没有续约,理由是它与德奥同盟不相容。而俾斯麦认为这恰恰是该条约的用途。法国和俄国几乎自然而然地就开始探讨结盟的可能性。在欧洲走马灯般的秩序更迭背景下,同盟关系曾出现过几次类似的调整。不同于过去的是,现在这一做法被体制固定下来。外交失去了弹性,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不再是微小的调整,因为同盟的改变对被抛弃的一方来说也许意味着国难临头。同盟中的每一方于是都可以借此勒索自己的伙伴,要求对方违心地支持自己,从而导致所有的危机升级,并将各国捆绑在一起。外交成了努力加强每个阵营的内部纽带,结果导致种种怨恨日积月累,越来越深。
1904年,英国放弃了“光荣孤立”政策,加入法国和俄国的协约国联盟,最后残存的灵活性也随之消失。英国在形式上并未放弃,但事实上放弃了这一政策,即通过军事参谋人员的谈判,承担与德国的对手并肩作战的道义义务。英国之所以放弃了扮演平衡者角色的既定政策,是因为德国采取的一项外交政策。在摩洛哥和波黑的一系列危机中,德国依次羞辱了法国和俄国,希望以此方式打破法俄同盟(1905年和1911年在摩洛哥问题上羞辱法国,1908年在波黑问题上羞辱俄国),希望法俄互不信任。此外,德国的扩军计划包括建立一支庞大的海军舰队,以挑战英国的制海权。
军事上的策划加剧了各方的僵硬立场。自从维也纳会议后,欧洲只爆发过一场大的战争——克里米亚战争(普法战争仅限于两个交战国之间),而且是为了一个具体问题和有限的目标。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军事计划制订者利用他们在机械化发展和新的动员方法等方面学到的经验,开始力争在全面战争中取得完胜。铁路体系使迅速调动军队成为可能。由于各方都有庞大的预备役部队,动员速度至关重要。德国的战略,即“施里芬计划”,基于以下判断:德国必须抢在邻国与其他国家联手并从东西两侧发动进攻前,击败其中之一。43于是德国将先发制人纳入自己的军事计划中。而德国邻国需要做的与德国恰好相反。为了减轻德国有可能先发制人发动打击的后果,它们必须加快动员和协同作战的速度。动员时间表于是主导了外交。政治领导人若想对军事问题握有决定权,本应由外交主导动员时间。
当时,外交仍以传统的、不慌不忙的方式运作,与涌现出的新技术及其带来的新战争方式完全脱节。欧洲各国的外交官依然以为,他们彼此打交道的方式没有变化。进入新世纪后爆发的多次外交危机没有一次导致爆发战争,因此他们更不思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