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九 夜袭(1 / 1)
喧嚣逐渐又沉寂下去,残月亦隐于黑沉沉的山脉背后,街上只剩下未及熄灭的灯火晦暗的光辉。
罗宛在这样的光辉之中慢慢的走了回去。他觉得很寂寞。浑身的伤都在作痛。
他懒于思考这一切的事态;应天长才是这事件的主角,理所当然的应该由他来解决这一切的麻烦。他只是一柄随叫随到的刀。
或者说,他愿意做这一柄刀;他羡慕自己的刀。锋刃永远光洁如白雪,无论欢喜还是恐惧,都如同那些沾染的血滴一样不着痕迹的滚落下去。
江湖人喜欢说:多情的剑就会变得软弱,以西门吹雪为首可举出一大堆实例。以此类推,多情的刀自然也会变成软弱的刀。人一旦心有挂碍,刀就会变得喜怒无常,变得犹疑不定,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失控。
“就好像天下除了这见鬼的胜利没有二事似的。”
罗宛漫不经心的想。然而他也不能否认,这一段来他的心情并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至少他并不感到愉悦,烦躁的次数却明显的比之前多了很多。
他需要平衡取舍来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他觉得非常累。走到晴初楼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要昏倒在地。
晴初楼已经打烊;后门透出一丝亮光。罗宛抬起几乎石化的手,顽强的敲响了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却不是他意料中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
泷柳站在门后,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琉璃灯笼。她显然等了他们很久,看到只有他一人时显得有些惊讶。
“昭瑶哥呢?”她问。
“他另有事。”罗宛简短的回答。
泷柳嗯了一声,并不感到奇怪。她把罗宛引进他的房间,这里不但温暖洁净,而且早已备下了热水、药物以及新的衣服。走到门口时她尽可能自然的问道:“需要帮忙吗?”
罗宛摇了摇头。“多谢。”他说。
泷柳走后他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很幸运的,他几乎都能自己够到。他又想起之前应天长靠过来的脊背,赶紧又不想了。处理完后他把新的衣服换上,衣服合身无比,黑底隐着金色的暗纹。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泷柳。她提着一只食盒,在桌面上摆开,有桂花粥和清爽的菜肴。罗宛惊讶的看着;他忘掉这一回事了,所以立即感到非常饥饿。
“夜宵。”泷柳看他注视着那一盘牡丹燕菜,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昭瑶说罗大哥很喜欢这个,我就想法子试了试。必然及不上你,还请多多包涵。”
“不。”罗宛喃喃的说。“你做得很好。”
奔波劳动后舒适的床铺,可口的饭食,还有山茶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子给她倒酒。他简直想不起来自己作了什么,何德何能可以获得这些。她不多话,执壶的手明亮得像白玉一般。她倒完这杯酒就走了,毫无逡巡流连之意。深更半夜,毕竟这不是一件很正大光明的事情,因为他是应天长的挚友她才会如此尽心。
罗宛开口叫住了她。泷柳惊讶的回过头来,问他还有什么吩咐。
“应天长跟你说了很多吗?”他突兀的问。
他自己都拿不准自己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泷柳眨了眨眼。
“我一直想见见你。”她说。“我喜欢听昭瑶讲故事。他的故事里时常会提到你。这一次来,他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他说你长得很高,眼睛很黑,写一手好字。只是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他很想看你笑。”
罗宛沉睡着的心脏突然惊醒一般搏动了一下。
“我一定教你失望了。”他说。
泷柳微笑了一下,说不清楚那意思是肯定还是否定;毕竟他离一个女孩子的动人想象,一个武功高强、体贴入微的梦中情人,实在是差的太远。
“你逼得自己太紧了。”
急促的笃笃声骤然响起,是从前院传来。有人凶狠的敲响了晴初楼已经紧闭的大门。或许因为是在连树都几乎睡去的夜里,这声音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压迫之意。
罗宛已经起身。紧握着他的刀。他很清楚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凶险的一战。但他并不真心在乎这些,就像他不甚在意一定要晴天才能上街。泷柳对他做了一个止住的手势。
“你留在这里。”
“这不可能。”罗宛平静的说。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说这种话,他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挫败。
“你是客人,我是这里的掌柜。”泷柳说。“我能应付。”
她又道:“你要像相信昭瑶一样相信我。”
罗宛道:“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你。”
敲门声响了一阵,突然停下。在这种回光返照一般的间歇中,有人高声道:“求见泷掌柜。”
无人作答。于是他又猛烈的敲下去,然而这次只响了两声就戛然而止。他的指骨几乎被一股隔着门板传来的剧烈的力量震碎。
然而他竟高兴的笑了,又一次高声道:“求见泷掌柜。”
只听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道:“更深夜重,晴初楼非是落脚之处,不知这位连名姓都不肯通的贵客来此为何?”
那人道:“自然是对掌柜极其有利之好事。泷掌柜生意人,自然不会因为时刻早晚,就拒绝一桩千载难逢的生意。”
那女子笑道:“贵客请。”
楼门一开,霎时晴初楼大堂上,数十盏灯烛一齐亮起,将人晃得张不开眼。当地站着一个多不过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皓齿明眸,神色娴雅。道:“贵客有何指教?”
来人恭恭敬敬的向泷柳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赫然竟是罗宛在庐州酒肆所见的那名汉子。这次他非是形单影只,身后跟了五个黄衣人;这五个黄衣人身量一致,动作也完全一致,面目模糊,仿佛一副刻意被人抹过的画。他们虽然站在此处,却仿佛奇异的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大堂内五根陈旧到引不起人注意的梁柱。
那汉子道:“小人支厚博,见过泷掌柜。打扰掌柜的休息,甚为抱歉。小人来此,是为了向掌柜请教,贵楼是否收留了一位贵客。”
泷柳道:“哦?什么人?”
支厚博道:“应天长,传说中的公子昭瑶。”
泷柳毫不犹疑便道:“他不在这里。”
支厚博对这答案可说很有心理准备,表情一无所动,愈发恭敬的道:“世人皆知公子昭瑶与泷掌柜交好,近来亦有不少人目睹他在晴初楼中出入;泷掌柜若肯赐小人与他一见,小人必有重谢。”
泷柳道:“让贵客费心了。可惜他不在这里。”
支厚博笑眯眯的道:“公子昭瑶以剑术闻名江湖,然而最使人惊骇的却是他神出鬼没的本事;就拿最近的一次来说,薛家虚耗人力,张榜悬赏,他仍能够从重重围捕中多次安然脱身。甚至有夸张的传说,他昨日在塞外观雪,今日又在江南湖上荡舟。因此,就算他现在突然在贵楼中出现,我想泷掌柜也未必就知情。”
泷柳拍了两下手掌道:“你说的实在好,他就是这样的人。”
“人”字刚落,整个大堂的灯火倏然全部熄灭!
身后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住。也没有窗。窗被遮住了,毫无缝隙。没有一个漏洞,可以放入哪怕一丝一缕的光线。
在这样货真价实的黑暗之中,连脚下的地面也像是不踏实的,是一个危险而柔软的漩涡。
支厚博大惊,想要张口,却是发不出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的抵着他的喉咙。然而他面前分明没有人的气息。冷汗从他的额上滑落。
这楼里究竟有多少人?他们都藏在何处?楼上?地下?还是每间房间的门后?
他们可能手持锋利的□□和数十百千种的暗器,可能掌握着一个妄动就粉身碎骨的机关,可能已经有几十支刀剑对准了已成瓮中之鳖的不速之客,只待一个暗号,就会将他们一齐辗成肉泥。
支厚博后退了一步。那五个黄衣人也一样;他们挪动着步子,谨慎的想要聚到一起。泷柳的声音缥缥缈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俗话说人无信不立。我们做生意的,并不敢信口胡说。若是不讲诚信,店要如何开得下去。”
这声音仍旧很亲切,很温柔,联想到她的年龄,还带着一丝少年老成的庄重之气。好像讲这么正儿八经的道理有点难为情似的,她又笑了。
“应天长不在此处。我说了不在此处,他就不会在此处。”
灯又亮了。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光辉之下,连桌椅古旧纵横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所有的黑暗、压力和近邻死亡的恐惧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倏忽间一扫而空,仿佛从没发生过;红衣的少女仍旧笑意嫣然的站在面前。
支厚博也笑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血色恢复,突然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小人绝不敢质疑泷掌柜的话。”他说。“应天长绝不在这里。”
泷柳满意的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准备送客。
“那么他一定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两个黄衣人走了上来。他们抬着一只箱子。
应天长的面前也放着这么一只箱子。
箱盖已经揭开。里面绝没有黄金白银。
箱中层层堆叠的是玉箫金管,翠羽珊瑚,古玩名器。一颗鸡冠血一般殷红的宝石,躺在洁白圆润的珠串之中。无论谁拥有这么一只箱子,他这一生都一定可以过得很快乐。
只要他活得下去。
应天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希望我知道这个秘密。”
支厚博亲切的看着他。“公子想起来了吗?”
应天长道:“我对灯发誓,我现在比你还更想知道这秘密。”
支厚博不但不质问他,反而一脸歉意的道:“看来这些微末之物,还不足以使公子想起来。”
应天长道:“这也有可能。毕竟我的事情太多,时常会忘一两件的。”
支厚博道:“无妨。”他从箱子底部取出一个长形的锦盒,盒中放着一副卷轴。应天长道:“这是?”
支厚博道:“颜鲁公的《论座帖》。”
应天长叹道:“风月琳琅阁,收天下琳琅奇珍,真是名副其实。”便小心翼翼的取了那卷轴展开。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墨迹。他面前腾起一团烟雾。
与此同时,支厚博袖中的六把飞刀同时甩出!
飞刀穿过无形烟雾,刀身几乎整个没入梁柱,形成整齐的一列,刀柄不断颤动。支厚博的身体却已僵硬。他耳后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你看,你们从开始就没有什么狗屁的秘密。”应天长很轻很轻的说,那声音几不可闻。“你们想要的,只有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