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禁忌(1 / 1)
陌生人的信非常准时,每个星期一会准时出现。
以俊:
上次说到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大约是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又出远门了。我像任何一个无眠的深夜那样,我在妹妹房间门口蹲坐了一夜。那一天是星期一,任课老师有事,所有那日我们放假。我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妹妹没有出来吃早餐,到司机来接应的时间,她也没有出来,我觉得很奇怪。但并没有在意,至少我总是装作对她并不在意。到了午饭的时间,她的房门依旧没有动静,我决定进去看个究竟,以此为借口不失为一次与她交谈的机会。
门上的把手一扭就开了,她非常安静地躺在床的中央。脸色毫无血色异常苍白,可以说安静得有些诡异,毕竟此时已经是正午十分,窗外已经有些吵闹了,阳光也洒满了她的床铺。我感觉到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是在母亲病危前夕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惶恐。我突然发现妹妹的床头柜上有一种我熟悉的药瓶,那是艾司挫仑片的瓶子。这是一种安眠药物,母亲生前经常失眠,家中常备有这一类安眠的药物。所以我对此十分熟悉。我突然有一种不良的预感,我拿起瓶子,里面竟然是空的,我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肯定是服用了这一瓶安眠药,我使劲摇晃床上的人,她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我立刻拨打了120。
急救车很快就到了楼下,妹妹被带去了医院,我也上了救护车,家里的佣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已被吓坏了。到医院后,医生经过检查很快对她进行了洗胃等一系列抢救。这一切发生的太过□□速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她已被安置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戴着氧气呼吸面罩。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父亲的私生女,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看不出是否醒了。那一刻,我内心里清楚地意识到,事实上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诚实地显露过:她是全世界继母亲后我最不希望离开的人——她怎么可以私自离开,她怎么可以从和我同样的处境中,如此轻易地离开,对这样如此轻松的解脱,我简直可以说的嫉妒。她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怎么可以轻易让她得逞呢,我这样反复告诉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我早已深深地爱恋着她,那个时间早到无法追溯,或许是从父亲将她带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像爱恋着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开始自责和后悔,对她以前的种种刁难与谩骂,她才十四岁,十四岁竟已厌弃生命。或许,我误解这个小女孩太久了——也许,也许她亦是从未获得过我从父亲那里丧失的爱,我不知道家庭对我的创伤,施加在比我还小一些的女孩子身上会是怎样。我从未设想过她的处境,大抵这个家庭于她也是地狱一般的存在吧,寄人篱下,没有爱也没有呵护。有的是并不接纳她的我的母亲,有的是我的怨恨和嘲讽。当爱意与悔意夹杂在一起是十分致命的,我只期盼她能够快些醒来。病床上的她非常瘦弱而无助,那个氧气面罩在她小小的脸上显得太过于巨大,我仿佛看到了一度无助而绝望的自己,此刻我觉得离她很近,我从未离另一个生命如此亲近过,只有孤独的灵魂才会互相吸引。我们都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爱,而唯一爱怜我们的母亲竟都病逝,如果我们彼此相爱,两个都厌恶生命的人,会不会成为彼此的救赎呢。至少,我自此将妹妹当做了我生命中的救赎,只要她活着。或许您听起来会觉得荒诞,那在我看来却是一个比母亲心中的上帝还要真实的救赎。
妹妹醒来后并无大碍,在医院打了三天点滴,我这三天也没有离开医院。三天后,我们回家了,我向家里的佣人们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向父亲提起。家里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改变的是,此后我开始介入妹妹的生活,一改往常的冷漠和嘲讽,我与她一块吃早饭,司机一起送我们上学,下课后我会到她的课室门口等她放学,她的同学们惊讶于她突然多出的哥哥。我开始观察她在学校里的生活,这才发现,她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初中小女生而已,但有着比同龄人太多的早熟和忧郁,这令我心疼不已。对我的转变她受宠若惊,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似乎逐渐感受到了我的善意,虽然没有言语,但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她开始慢慢地接纳我了。我察觉到有一丝光已经照进那个隔离在我们之间密不透风的黑暗地带。
父亲回家后,惊讶于我对妹妹态度的转变。他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感到欣慰不已。我不知道我是否长大了,我只知道,我与妹妹相爱了。是的,我们爱上了彼此,丝毫不带有□□色彩地相爱了。我们是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两个孤独灵魂,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我们相拥而眠。我们旧经常从深夜的噩梦中惊醒,发现对方就在身旁,仿佛那是彼此唯一的救赎。这绝非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对一个女性的爱欲,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想象。我与妹妹类似被骤雨淋湿的同伴,彼此紧靠着躲在不论哪一方撑起的雨伞下,只求不被雨淋到就足够了。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个男孩,我也会那样地爱上她的。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爱是太过于奇妙的事物,它甚至比死亡还要强大,还要神秘。对妹妹的爱,甚至消除了我长期对父亲的敌意——至少,是父亲将她带到我身边的,这是我对父亲唯一的感激。自小我在心中对父亲有着最深的爱意,也有着最深的畏惧,这两种矛盾的激烈的感情让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妹妹有着父亲一半的基因,我似乎通过对妹妹的爱,在爱着她身上的那一半我敬爱着的父亲,似乎在爱着自己。
我不知道若有一天父亲发现我们的恋情会怎样。这一天比我们想象得更快得到来了。那是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本地最好的大学读音乐系,妹妹在同一所学校中文系读一年级。父亲之前一直奇怪为何我大学期间一直没有女朋友,当得知我与妹妹多年来的恋情时,他像是受到了最为毁灭性的打击,我感到父亲在一瞬间苍老了。我不知道如何向父亲解释与妹妹之间的爱恋,这将是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哪怕这个人是我们共同的父亲。父亲那日在暴怒下大发雷霆,大骂我们“孽子!滚出这个家门,永远不要给我回来!”妹妹在一旁一直哭,我则什么话都没有说,我觉得这一切确实该结束了。
我带妹妹离开了家中,在我大学毕业后,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我们充满伤痛的童年,告别了那座承载着太多忧伤和记忆的城市。从此我们相依为命——事实上,从我十八岁,她十四岁起,我们就一直相依为命。我们辗转于陌生的城市之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我们在旁人看来,与一对恩爱的情侣无异。
如果您已经看到这里,不知道作为一个陌生的朋友,您对此作何感想,我并不奢求有朋友能够接纳,毕竟连我们的父亲都无法接纳。我非常感激您耐心的听完了我的故事,这件事情已经深埋内心太久太久了,从没有向任何一个外人提起过,能有您这样耐心地倾听,于念已足,在此深表我的谢意。
海
不知不觉中,信纸上的水笔的字迹晕染开来,以俊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甚至他不知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只是刹那间觉得生命有着极其荒凉的一面,如果这两个孩子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走上前拥抱他们,告诉他们“别怕”。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够说些什么,或许此刻任何言辞都太过于苍白。这个写信的人,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啊。从他心中年龄算来,现在应该已经是三十岁的光景,但他却在字里行间只看到一个青涩、落寞的男孩的身影。他考虑要怎样的回信,才会显得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