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往事(1 / 1)
继上一封信不久后,以俊一直盼望来信,信总是在周一傍晚后收到。这几日的白昼一日比一日长,傍晚似乎来得很晚,这给以俊一种错觉,似乎等了这封信很久。这封信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似乎很长,以俊在晚饭后迫不及待拆开。
以俊:
感谢您随信寄来的一些随手插画,我甚是喜爱。我接着上次的信与您说,或许此信中会提及一些令旁人吃惊的事情,但通过我与您的相识,这些事情在您看来未必会惊讶,这也便是我决定向您吐露的初衷了。
十五岁的冬天过年前,父亲回来了,他并不像以往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比我还要小几岁,大约十岁左右。女孩很瘦弱,尖尖的瓜子脸,脸色十分苍白,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眉宇间有着一种超乎她年龄的忧愁。
他告诉母亲,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孩子的生母已经去世,他祈求母亲的原谅,与此同时更希望母亲可以接纳她。这个消息于母亲和我都太过于震惊。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私生女令她打击非常大,况且,这个女孩儿竟然已经那么大了。常年来,她总是为父亲操持家中事务,只道父亲在外奔忙生意,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发生。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什么也没有说,从此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其余的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随着这个女孩的到来,母亲心中的上帝似乎忽然间坍塌了。父亲自此后很少外出,但他在家中的时间竟令母亲与我都更加难以忍受。母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女孩,母亲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母亲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那令整个家都压抑极了。我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对那个女孩的恨意,她与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乃是我与母亲不幸的根源,是母亲常年被遗弃独处家中的元凶,是我童年时期长久处于一种缺失父亲的奇异气氛中的罪魁祸首。母亲对此不置一词的软弱让我感到愤怒,我将长久对父亲的怨念也一并投射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现在想来,我竟将一个少年所可以集结的所有怨恨都投射到了那个女孩——父亲口中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
我纵使不被认为是一个谦逊之人,至少也是一个大度的人。这个私生女似乎胆小又孤僻,在父亲给她安排的新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但在这个所谓的妹妹面前,我变得不再像自己。我刻意冷漠到忽视她的存在,如有必要交集的时刻,也必是竭尽嘲讽挖苦。我将她每日做好的作业,在第二日上学前拿笔乱涂乱画,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交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而她却一声不吭,看不出有什么反抗,也并不向父亲告状,这更加令我恼怒,于是我变着法子刁难她,将她看作是我的头号敌人。我对她的恨意,却是在母亲病逝后达到顶峰的。
或许家中的气氛太过于压抑,父亲不久后又开始离开家,长时间没有回来。不久,母亲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病倒了,家中请了很多当地有名的医生来看,但全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从那时起就一直卧病不起,一直是家中的佣人在照料,每天都打点滴,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在我十八岁高二刚入学的那年,父亲的私生女刚好进入我所在高中的初中部。在那年秋天,母亲就病逝了。从此,我不愿再与父亲说话,我竟与自己最憎恶的男人以及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私生女共处同一个屋檐。
在母亲离开的日子里,我经常在半夜的噩梦中惊醒,这个家似乎除了空旷的三层楼的房间,和一屋子的寂寥已经什么都不复存在。母亲去世那年,一个寒冬的夜晚,我被噩梦惊醒。所有的委屈、不甘、怨念、恨意涌上心头,我冲进了父亲私生女的房间。她的房间竟然没有锁住,我一脚踢了进去,啪地打开了灯,一瞬间房间里灯火通明。她被吓醒,还蜷缩在被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迫使她坐起来,这三年来积压的怒气瞬时间喷薄而出,我摇晃着她大叫让她还我妈妈,让她滚出这个家。我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哭了,因为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我了,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在我的摇晃下几近窒息,这一切发生的太迅速了,她脸色苍白,在震惊之余还没有回过神。她眼角也缓缓流下泪水,一字一顿地说到“我的母亲也是病逝的”。她的眼泪滴到我的手腕上,那一晚,是以父亲听到声响,赶来将我从她房间拎出而告终的。
以俊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也很久没有看那么长的来信了,这个陌生人的故事远比他想得要复杂。他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又继续往下读:
自那一个狼狈又失态的夜晚过后,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总是躲着我。每天去上学也是两个司机分别送我们。我对她的态度从那之后有了一些改变,只因我突然意识到,她也是父亲出轨事件的受害者,我对有关她母亲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的。在这个世上,如果要说谁的处境是与最我相似的,那么就是这个女孩了。她是否也有过孤寂的童年,是否也在她母亲日益思念父亲不安的阴影下,度过生命最初几年的时光?甚至她还与我都分有了我所憎恶的父亲的基因。如果说少年时期的人生是那样迷茫而孤单,极其渴望与人分享的话,那这个私生女本应是与我有着最多相似经历的人,本应是应该与我最为接近的人——如果她不是父亲的女儿的话。
母亲去世不久后,父亲基本又开始了不回家的生活。我不能接受母亲离开的现实,我无心上学,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我经常将自己封锁在母亲的衣柜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吮吸着衣柜里残留着的她的味道,想着最爱我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我总不禁嚎啕大哭,直到哭到浑身无力,两眼发黑昏睡在衣柜里。每次醒来,衣柜门已经打开了,我还躺在里面。不知道是谁怕我无法透气,在我睡过去的时候打开的。很多次都是这样。
我一直处于低落的情绪中,似乎童年所有的不安在此时全都浮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对谁说,校园中的朋友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内心深处实则是非常渴望亲近父亲的私生女的,她作为除父亲之外,这个家中的一个存在,也是让我回忆起母亲的关键存在——她也是我关于母亲的记忆的一个重要连接。她似乎不仅是我家庭悲剧的一个参与者,见证者,甚至也是一个受害者。我内心中有两股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让我去靠近她,一个声音让我憎恶她。我在那些噩梦不断的夜里,在那些思念母亲无眠的夜里,在那些泪水默默流下的夜里,不知道是一种怎样力量在冥冥中趋势我来到她的房间门口。我就那样静静地在她卧室门口坐着,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直到黎明快去上学才离开。说不上来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只觉得离自己的恨意近一些时,自己离母亲也近了一些。事实上,我的心中早已没有了恨意,但那时的我还太年少,不足以细细分辨出心中那些激烈的情感。
爱与恨的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分野的,太过于炽烈的感情在核心全是一样,就像火山口冒着蒸汽的熔岩,是怎样的形态,全看你怎样命名,它就怎样凝结。如果不是稍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或许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对妹妹的感情。
写到这里,不觉得有些累了,这些往事竟还历历在目,大约是在心中停留太久了吧。你上次在信中提及接手教堂壁画的事情,愿一切顺利!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