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作弄红颜白首（1 / 1）
“赵公子说哪里话来，我一个烧火丫头哪里当得起‘得罪’二字。”我想起杜效陵，心下不快，语气也低落了起来。
“如果是我得罪了怡云妹妹，就向妹妹陪个不是罢。”赵松雪笑吟吟地道，“我从来没有把怡云妹妹看做下人，若此言不真，就让我……”
我腾地站了起来，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爱发誓么，赵公子，我本来就是一个低贱之人，哪里配和公子谈风论月！况且那位杜公子文武双全，你们才配作朋友！”明明是杜效陵惹得我满腹怒火，我却尽数发到了赵松雪身上，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转过头不去看赵松雪诧异的俊颜，不知如何是好。
“妹妹今日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赵松雪并未生气，柔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都向杜效陵发过誓不把他的身份告诉赵松雪了，梨花林的事情自然也不好提，只得含含糊糊地道：“没事，我自己心情不好，却迁怒于赵公子，真是万分抱歉。”
赵松雪点头叹道：“我明白，今日清明，想必妹妹心中也有要怀念的人罢。”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香火和酒壶和花果，心里一动，道：“赵公子你今日是来祭奠什么人么？”
赵松雪点头不语。我见他找了一个清静之地，将香火和花果摆放好，向南方拜了三拜，叹道：“子昂不肖，离家去国，族道中落，满目凄凉，追思先祖，怆然涕下，泣血叩首，伏乞恕罪。”然后将酒倾入地上。我见他一双凤目满是悲凉，不由得一同感伤起来，想来前世的自己也算是死了，可又有谁为自己哀伤？不由得留下泪来。
祭奠过后，两人重新找地方坐了下来，交谈中我得知赵松雪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其父曾任南宋户部侍郎兼临安府抚使，南宋亡国后去世，家道逐渐衰微，他也由扬州流落到大都。想不到这赵松雪竟是名门之后，难怪气度非凡，博学多才。那杜效陵若真是蒙古贵胄，赵松雪又怎会与他结交，难怪杜效陵要我替他保密。
“妹妹在想什么？”赵松雪笑问我道。
“我……我在想你方才那一句‘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白首’”我忙掩饰道，“柳谐音为‘留’，刹那芳华弹指便老，谁又能留得住韶华匆匆？好生令人伤感。”念及前世自己死的时候连真心相爱之人也没有，又有谁能记住自己的音容笑貌，不过是空来世间一遭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禁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原来妹妹是感叹芳华易逝，果然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赵松雪叹道，又笑向我道：“赵某不才，他日妹妹若有时间，我为妹妹画一幅像可好？这也算是留住韶光的一种方法罢。”
“这……上次承蒙赠送‘松雪图’已经是愧不敢当，怎敢再劳公子动笔，何况画的还是我这般平常之人？”
“妹妹何必妄自菲薄，我既已将身世同妹妹坦白，自然是把妹妹当做至亲之人。”赵松雪缓缓地道“以后还请妹妹不要称我为赵公子才是。”
“那我叫你什么，赵兄？”我想起杜效陵的叫法，笑了起来，赵松雪也笑而不语。
“人家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倒要试试。”我将一支柳丝插到地上，笑道。
赵松雪刚想说什么，只见小蛾子从远处跑了过来，喊道：“怡云，你过来看看，这边有好节目呢。”不由分说便将我拉走了。
但见一群王孙公子围坐在一处，中间站了位妙龄少女，只见这位少女不过十五六虽，姿容绝美：身着藕丝裳儿翡翠裙，头戴芙蓉花冠，身姿袅娜，面容冶艳，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只见她开口唱道：“烟柳风花锦作园，霜芽露叶玉装船。谁知皓齿纤腰会，只在轻衫短帽边。啼玉靥，咽冰弦，五牛身去更无传。词人老笔佳人口，再唤春风在眼前。”声音娇媚无伦，惹人如痴如醉，一曲唱罢，底下王孙公子尽皆叫好。
“哼，什么能耐，长了一个狐狸精的样子，什么好东西。”不知何时周喜歌和倩娇她们也站到人群里，只见周喜歌满面妒意，酸溜溜地道。一个少女问周喜歌，“她是谁，哪个院里的？这般嚣张。”倩娇哼了一声道：“还能有谁，就是专和咱们师父唱对台戏的风流旦解语花的弟子，叫什么萧荔儿的。”
“她长得好美，唱的也好听。”小蛾子羡慕地道。只见王孙公子围着那萧荔儿献着殷勤，萧荔儿却谁也不理，自顾自地走了。“神气什么，又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周喜歌哼道。倩娇却神色一变，走上前对一位男子怒目而视，男子满面惊慌左右四顾，两人一同走到河畔无人之处。
“这不是经常和她私会的人吗，走，我们去偷听他们说什么。”小蛾子悄向我道。我连连摇头。“怕什么，你不去我去。”小蛾子说完便跟了过去，我拦她不住，怕她吃亏，加上自己内心也有那么一丝丝好奇，便也跟了过去。我们找了一处花丛隐蔽地蹲了下来。
“拉拉扯扯做什么，若是让别人看见，我的脸面往哪里搁？”那男子锦衣玉服，想来也不是寻常百姓。
“你今日来，是来踏青还是来寻芳猎艳的？瞧你方才那副样子，眼馋肚饱的，你是不是瞧上她了？”倩娇怒气冲冲地道。
“我哪里有这种事，你不要胡思乱想，让人听见了笑话。”那男子满不在乎地道。
“笑话我不怕人笑话！哦，我明白了，想来是你怕你那帮朋友们听到了议论你，是不是？”倩娇冷笑道。
“你现在还是行院弟子，受着你那师傅的约束，我们来往不便，等你成了名角，我们交往不就自由多了么？”男子叹道。
“原来你是嫌弃我没有名气，配不上你这个五品飞骑尉，是不是？”倩娇气的声音都颤抖了。
“我真受不了你这个脾气，比当朝公主还大了。”男子摇头道。
“你……你就是嫌我身份低微，配你不起。”倩娇上前拉扯着男子衣襟怒道：“我为你三番四次违背师父禁令出来与你私会，你如今这样对我，你给我说清楚了，你是不是变了心？”
“我现在是没有，若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不保证以后也没有。”男子将倩娇拨开，拂袖而去。倩娇气的怔在原地。
“呀！”小蛾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哪里来的蜜蜂，蜇了我手！”这一叫不要紧，倩娇发现了我们俩。“你们……”趁着倩娇还没反应过来，小蛾子拉着我的手飞跑，留下倩娇在原地跺脚。
跑了一段路，我们回头看看无人追上来，方停下脚步。我气喘吁吁地道：“怎么办，她发现我们了。”小蛾子满不在乎地笑道：“怕什么，她要敢对付咱们，我就把她的丑事告诉师父。”“你呀，真是猪一样的队友，藏得好好的大叫什么。”我笑着骂她道。“我怎么知道会有蜜蜂的，你知道么，我可是以前偷蜂蜜被蜜蜂蛰的满身是包的，看到它们，怕也怕死了。”天色渐暮，我们说笑着跟着行人往回走。
回到玉梨院，我和小蛾子刚走到微云居外，只听得里面隐隐有啜泣之声，似是张四妈的哭声。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您不要再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是隐香姐姐。”小蛾子向我道。
“我真是愧对我的亡夫，我下了决心陪他以身殉国，结果却，却沦落到这般风尘之地，白白地留了骂名。”张四妈哭道。
“四妈，不要再伤心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并非你不忠贞，而是你当时有了怡云妹妹，怎么能忍心寻死呢。”宋隐香含泪劝道。
我听了她们的对话，一时怔住了，突然想起无量仙带我重生之前给我看过的景象，莫非，莫非……
“可是如今累得怡云也在这烟花之地，还不如当日随他走了一了百了，如今还不知道他若有灵，会怎么责怪我呢。”张四妈道。
“张将军如果有灵，定也会体谅公主一番苦心，他怎会舍得自己没出世的孩儿就这样葬身娘腹呢。”宋隐香道。我忍不住推门进去，小蛾子不明就里地跟在我身后。
见我进来，张四妈和宋隐香两人连忙拭去眼泪，张四妈勉强笑道：“回来了，你隐香姐姐正陪我说话呢。”宋隐香也道：“我因身上不好，没去踏青，来和四妈说说话儿。妹妹快坐。”
我激动地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将军公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向张四妈道：“你就是玉莲公主，是不是？”张四妈和宋隐香对看一眼，诧异道：“没有的事。你怕是听错了罢。”
“四妈，你不要瞒我，我都知道，当日元兵攻打临安，你不肯随皇上和太皇太后出海避敌，要陪张将军守城一战，后来元兵进宫，张将军自刎报国，对不对？”我还未说完，张四妈已经泪流满面。
“怡云，你如何得知当日情景，仿佛亲见一般。”张四妈拉住我的手泣道：“我对不住你父亲，没有与他同赴黄泉，反而苟且偷生，沦落至此，还害了你……”难怪我只见到将军死去的情景，却不知公主下落如何，想来是被元兵掳走，沦落到此。
“这不能怪四妈。她这样忍辱偷生都是为了妹妹你。”宋隐香叹道。
我自然不会怪张四妈，我当日便十分同情那对同命鸳鸯，如今得知一人活着也算欣慰，只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向张四妈道：“娘，为什么你从来未曾向我提起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四妈只是叹息。我再三询问她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当日张将军自刎后她本想随丈夫而去，只是元兵见她貌美，将她掳了去，发配到教坊之中，她曾三番四次寻死，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百般不忍，只得含羞忍耻地活着，然而生下的女儿却天生痴傻。为了谋生，她不得不屈服，演起了杂剧，因为她本就才貌双全，音律诗词无所不精，加上她前朝公主的身份更是红极一时。然而花无百日红，她渐渐年老色衰，只得带着女儿住到这玉梨院中，做些杂活，人称她作张四妈。因此她公主的身份也渐渐不被人关注了，除了和她同时的名角珠帘秀及一些年长之人，再就是同为南渡之人知道，宋隐香也是有所耳闻的。
“那赵松雪也知道么？”我不禁有些生气，他从未向我提起半分，“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愧对前朝列祖列宗，愧对你爹，更是愧对于你，我怎么有颜面提起这些事？”张四妈垂泪道，宋隐香连忙扶住她，轻声向我道：“怡云妹妹，四妈为了你真的是忍辱负重，你千万不要怪她。”
“我知道，娘，你受苦了。”我含泪道，张四妈伏到我肩头痛哭起来，声音十分哀切，似是有千般委屈，万种苦痛，如果张将军在天有知，又该怎样的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