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杨慕初满头大汗地从梦里醒了过来,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床头的纸巾。
回过神来,发现了被自己扔在床头的那个录音笔。想了一下,拿在手里,按下了开关。夏跃春的说,找他爸看事的人里面,有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据说是以前在上海的混混,叫李三福。他趁着聊天的机会偷偷录了点东西下来。
老人沙哑不清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响了起来,夏跃春躺在门外的沙发上,睁着眼睛又听了一次。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那样的人……”黑暗的房间里,只听到那沙沙的声音。久远的记忆再一次被缓缓打开。
1940年,李三福才十五岁,但是人机灵,年纪小小就跟在了徐采丞身边。徐采丞是杜月笙的门生,自从杜月笙离开上海后,青帮的事务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他手里过的。
杨慕初暗中和重庆的协议,当初也有杜月笙在其中的经营。后来杨慕初将金龙帮拆散进入青帮,和青帮的关系一天天复杂起来。杜月笙需要一个人替他处理青帮生意,杨慕初也需要青帮这个靠山。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李三福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在上海翻云覆雨的杨慕初。
不算大的一片空地,周围堆满了货箱。场中央几个青帮的打手把徐管事和杨慕初围在中间。杨慕初脸色黑压压的,像天上快要掉下来的乌云。
狂风把雨吹得都起了雾,雨水在人眼睛前织起了网,眼睛又酸又疼,雨点也特别重,砸在人身上都疼。
徐采丞的话在风雨里有些模糊,“杨老板,青帮的人投靠日本人是真,不过,也轮不到军统的人来教训。杜先生一直不希望青帮和政治牵连太甚,令弟的手段倒是痛快。现在,青帮里大大小小的人,投敌的大佬被杀,还有的,乖乖替军统办事,这叫杜先生往哪里站?”
“不对,令弟,似乎不只是,军统的人啊。”徐采丞顿了一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如今,他在政府里混得风生水起,如果日本人知道,对谁都不好。”
杨慕初握紧了拳头,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雨水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滴成了一条小流。“你们,放他一马,他欠的债,我来还。”
徐采丞摇摇头,“杨老板的货,我们很想要,杜先生也并不想和杨老板为难一一杜先生也是一心想要抗日报国的。只是,青帮有青帮的规矩,青帮可以抗日,但是,不能替军统卖命。如果不要一个说法,岂不是叫人以为,杜先生的人,是人人都能随便动的吗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声音也忽然提高,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远处的云聚集到头顶,天上乌压压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天边忽然炸开一道响雷,炸得人耳朵嗡嗡响。
杨慕初双腿一屈,膝盖直接砸到了地上,他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欠了多少条命,我磕多少个头,他的债,我杨慕初来还!”
李三福心里激灵了一下,场中死沉沉的一片。他悄悄往后退。耳朵里只听到风雨声和人脑袋砸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敲在人心上。杨慕初的头上不断有红色的血水冒出来,又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红色的血,惨白的脸,轰响的雷声。李三福越躲越远,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些人,他心里很害怕,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第二天,他没有看见那几个打手,以后也一直没有看见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他过得心惊肉跳。
那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少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后来,杨慕初和青帮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起来,在外人眼睛里,好得蜜里调油。杨慕初的下跪,让他彻底在上海滩成了一个黑白通吃的人物。
“他?他是多能算计的一个人,半点亏也不肯吃,他跪?他拿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老人沙哑的声音慢慢消失在屋子里,杨慕初完全睡不着了。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疯狂地涌出来,过去的记忆迅速地重现,他似乎能感觉到那天的雨有多冷,那天的雷有多响。潮水般涌现的画面让他的脑袋胀得发痛,零星的碎片开始拼合。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突一突,急着要突破时光的阻拦。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清楚,模模糊糊地隔在中间,拼不出一幅完完整整的画。
第三个早晨,杨慕初收到了俞晓江的短信,她说,准备辞职了。
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地回到它原本该有的轨道上去。
她用十年的时间去爱,用三天的时间来遗忘。
杨慕初在太阳下走进了公司大楼,看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群,上午的太阳照在楼顶上,忽然让他的头史无前例的痛起来。
1941年。
杨慕次站在天台上,远处炮火轰鸣,熟悉的火药味弥漫在周围。枪炮声,人的叫喊声,让他的身子微微地发抖。但是他没有走,杜旅宁的枪对着他的脑袋。
“杨慕次,好一个□□地下党员,我真是瞎了眼,有你这个学生!”杜旅宁的枪也在抖。11月的风吹过天台吹过他的脸,他的心顿时荒芜成了一片。他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半辈子都没有真正相信的人。这个学生是他能够相信也愿意相信的人,却也是骗他骗得最惨的一个。
杨慕次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太过相同的场景,几年前天台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他原来是谁都不想辜负,但是最后,他对不起荒土埋骨的亲生父母,对不起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叔父,对不起待他如生子的老师。
十年来,深恩尽负,死生师友。(清.顾贞观)
深恩尽负啊!
和他并肩作战的弟兄,和他一起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师,敌人的阴谋,诡谲的时局,还有他的欺骗和背叛。
“老师……”话未开口,杜旅宁一枪砸在了他脸上,“我没你这个学生!”
血腥气在口中散布开来,杨慕次的手微微地抖,他的眼睛很亮,亮得不正常。
他猛地跪下来,声音里带着哽咽,被风吹得很远,“老师,阿次求您,放我走!”
杜旅宁生生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枪几乎对不准他的头,“杨慕次,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来求我?!”他怒吼着,似乎是在发泄心里的恨。
“阿次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条命,可是,我的命是他的,我要回去找他!”杨慕次的手紧紧攥着,几乎掐出血来,“老师,我求你留我一条命去见他!”他的声音很大,震得自己耳朵直响。
天台上的风呼呼的吹,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吹得人心里都发冷,杜旅宁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枪摔到了杨慕次头上。
□□掉在了地上,杨慕次头晃了晃,血水从额角冒出来。
杜旅宁的声音里都是疲惫,“滚,从今天起,你和我之间,恩断义绝!”
杨慕次低着头,眼泪最终还是掉下来。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杜旅宁紧紧闭着眼睛,那三声响动敲在他心上,让他忍无可忍。
“滚!”
杨慕次看了杜旅宁一眼,转身跑走。
远处的炮火声越来越响,黑烟滚滚,天上的战机扔下炮弹,把房屋炸成了碎砖。人的鲜红的血淌在街上,卷在破房子里。甚至有个虎头鞋落在房梁下面。
1941年12月8日,日军侵占上海租界,这个远东最繁华的城市,彻底沦陷。
杨慕初坐在办公室里,泪如雨下。
记忆终于冲破了闸门,一丝不落的装进了脑子里。
曾经的他,一直不明白,一直不敢问,杨慕次,杨慕初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他害怕他会答出任务,信仰,他害怕他什么都不说。现在,他在杨慕次的生命里,捡到了他残留的记忆,找回了自己失落的过去。
可是,阿次,你在哪儿?
中午,他收到了俞晓江的消息,她说,她走了。
1942年,军统特务杨慕次死在了执行任务的过程中。
傍晚,他走出大楼,远处的夕阳红得像血。
1949年,杨慕初留在了大陆。
杨慕初停下车,看到了李沁红,她说,喂,我有男朋友了。
1952年底,杨慕初把自己的所有公司捐给了国家。1953年,社会主义公有化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顶头人的一封信让他从资本残留变成了社会建设积极分子,让杨慕次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变成了烈士。
他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信,消失在所有人眼睛前。
杨慕初走进了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起了那年合欢树下,他对着眼睛暗红的杨慕次说:阿次,如果有来生,没有战争,没有动荡。你不是那个背负着家国的军人,我不是那个乱世的投机商人,我们还在一起。
阿次,现在,真的没有战争了,可是,你在哪里?
远处的太阳烧尽了最后一点热度,天边一条黄红色的线逐渐消失,夜晚终于来临了。
杨慕初站在窗户前,然后,他听到了身后真真切切的一声:大哥,我回来了。
月满楼,人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