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1 / 1)
十
“以后,荣家,就再也没有叫荣初的了。”荣升看着荣初的背影,自言自语。和雅淑的心一抖,忐忑地看了一眼荣升。
“他能,走多远呢?”荣升的眼睛里都是迷茫,荣初带着和他一样的梦,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能走多远呢?能看到,完成,所有他想做而没有做的吗?
荣升叹了一口气,他昨天和荣初谈到很晚,荣家大概不会在乎少了这么一个人的,但是,四姨娘只怕要哭上几天。
什么是值得?阿初,你的答案是什么?
和雅淑淡淡地看着她未来的丈夫,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荣初以后,大概不会和荣家有交集了吧。她过去的那个梦,就这样死在了这北京城温厚的太阳底下。
但是啊,阿初,你看,如果你追求的一切都那么高,那么远,它的存在还有近世的价值吗?
荣升说,你想要自由,想要国家的自由,但是到头来,你会发现,你连自己身边的人也无法保护,这样的追求,会有意义吗?
你可以饱着你的梦离开荣家,可是四姨娘只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更加痛苦。你的追求,岂不是连身边这样一个小小的格局都打不破,又哪里去打破这么大的人世呢?
荣初心里一遍遍回复着荣升的话,那天晚上,他还问,四姨娘究竟是什么人,阿初又是什么人
荣升将了很久很久的一个老故事。
荣升七岁的时候,在自家的大宅子里面见到了四姨娘,然后家里就不是那么太平了。所有人都说,老爷在北京的时候,捡回了一个女人,又在路边上捡回了一个孩子。
荣家的当家人一向注重礼仪,怎么会这样随意地让别人进家门呢?后来几个家里人说,那个四太太,长得太像以前老爷没有过门的人啦。
后来的后来,往事在人们的遗忘中慢慢变成了一缕烟。
荣初趴在杨慕次的桌子上,眼神茫然地和他讲:干娘究竟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呢?
杨慕次正在抖琴弦上的松香末,半天没有一句话。
在北京城里这么多年,他时常会听到北当年京杨家的风言,只是,当年那个繁华的杨家,和他如今是没有半点关系了。
很多人都说,杨家的大小姐,当年喜欢上一个唱戏的,后来杨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多亏了那个戏子救下了杨家的骨血。
多么富有传奇性的一出戏哪,杨慕次常想,可是,过去的事情,难道真的会像人们口中的:从此你种田我织布,再也不问人间世事?
唱戏的最终也是不能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一起的,现世的幸福也不会那么简单的只有两个人在一起而已。所以人们那么喜欢戏,那么喜欢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因为能看到世上找不到的幸福。
荣初身上沾了满满的灰,他刚刚才从墙头翻过来,结果脚下不稳啪嗒一声坠在土里。
他东看看西瞧瞧,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今天为什么院子里人这么少?”
杨慕次略略有些惊异地抬头,“你没有听到前厅的动静吗?今天师姐要嫁人了。”
荣初的头忽地扬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她要嫁人?嫁给谁?能嫁给谁?这样的身份,最多做个小,俞晓江看起来也是个心性高的人,她怎么会突然……
门外的吵嚷声忽然起来,有人嘻嘻笑着要推门,杨慕次猛地站起来一个招呼都没打直接拽起荣初的衣服领子把他掀到桌子底下。荣初抱着个头疼字还没有说出口,门就开了又关了。
结果进来的只有一个人,俞晓江穿了一件淡淡的水红色衣裳,扎了个发髻,满脸肃然地走进来。荣初见只她一个人,拍拍身子一瘸一拐地爬出来。
这忽然出现的人把俞晓江吓了一跳,她后退一步,脸上闪现一种似喜似悲的表情。
杨慕次在后面暗暗踢了荣初一脚。荣初憋了憋还是没叫出来,身子扭七扭八转了转。
终于忍不住叫道:“如今我也不算是荣家的人了,这个少爷身份我也不要了,你何必还要藏着?”
藏别的也就算了,藏个大男人?你想金屋藏娇我也不是女的啊!
看到杨慕次凌厉的眼神扫过来,荣初顿时觉得什么东西被看穿了似的赶紧心虚地低下头。
俞晓江捧着一堆很华丽的衣服走过来坐下,荣初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戏服。
俞晓江的声音还是沙沙的,荣初满心的疑惑问出来:“为什么嗓子会这样……”脚上顿时一痛,忍无可忍地嗷了一声转过去对杨慕次怒目而视。
俞晓江噗嗤笑了一声,“也没有什么需要藏着的,只是我要嫁过去,你知道我们的,少不得要断了这个念头……”
荣初一听这话身上的汗都要下来了,他看到过很多老爷们喜欢漂亮的旦角儿,娶回家填房也是有的事,但都是要那个嗓子,好藏在家里唱的,像养的那只雀儿,用水食喂了,好听它唱。
听俞晓江那个口气,那个人家是不许她再唱,还是俞晓江自己毁了这个……
俞晓江没等荣初想明白,把手里的东西郑重地交给杨慕次;“师傅原是一直想给你,可惜你不能上台,如今给了你,也好留个念想……”
杨慕次接过东西,半天才说,好。
荣初拿眼睛瞧那件衣裳,只看到一片浓黑的底子,上面是几个零落的芦苇,边上是繁杂鲜艳的花色,浓浓地叠在一起,反倒更显出那漆黑的芦苇中的凄凉来。
俞晓江撇了一个不深的笑,“你去把我的彩匣子拿过来吧,那些东西,只怕以后都用不着了吧。”
杨慕次有些迟疑,“那些东西,师姐,多少不合适。”
俞晓江眼角有点哀然,“是啊,他能给我北京最好的胭脂水粉,却不能让我唱,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我好呢,还是害了我呢?”
杨慕次拍拍荣初的肩膀,转身抱了一个大木头匣子出来,荣初这才知道原来彩匣子是化妆箱子。等到杨慕次打开来,见到里面笔墨砚,油、碗、砖,都是全的。
杨慕次手法熟练地在碗里调了一点点胭脂,端给俞晓江。
俞晓江看了半天,恍恍然道:“唱了二十年了,以后,再也碰不到了啊。”
她也只是用毛笔在唇上沾了点红,用指头细细抹开,动作慢得很,荣初呆呆地看着她上妆,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小心。
“还有一个时辰,我就往那边屋子里去了,你以后,”俞晓江极伤心,又努力不让人看出来,“你以后……”
荣初莫名地觉得悲切起来,他看着窗户边的一点细细的浮尘,眼神随着灰飘到天上。
俞晓江很快回屋歇着去了,荣初看杨慕次抱着那件戏服,有点好奇:“这是什么?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喜庆活泼?”
杨慕次把衣服放到椅子上,那些鲜艳的颜色像花一样堆叠在椅子一处,最上面是黑夜中的芦苇。
杨慕次说,这是虞姬的斗篷,以前师傅拿手的就是这出。
荣初看着那黑夜中的芦苇,芦苇边依偎的鸳鸯——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俞姑娘,以后,都不唱了吗?”荣初小心地问。杨慕次淡淡地收拾东西,“你不都知道了,还来问我。这个,是师姐自己的路,只是,没得回头了。”
杨慕次说,师姐以前喜欢一个人,你知道,唱戏的喜欢一个人,多不可能呢。偏偏那人还是北京的大老爷——他说是喜欢师姐,可是家规森严,竟然不许师姐再和戏台有牵连的。
做个小也就算了,这个嗓子,是一辈子的事啊。杨慕次大有后悔的意思,当初也是我粗心,竟然没有看出来她是自己要毁了这个嗓子,以后好让他家人放心——难怪,多少药下去也是没有用。
荣初看他不开心,安慰道:“她既然决意要毁了嗓子,自然你劝她也是劝不住的,俞姑娘这么刚硬的人,有勇气废了嗓子,又哪里还会听得进你的话?”
杨慕次叹气,想了想,拿起桌边的琴,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声音,荣初赶紧从门缝里往外看,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夏跃春。荣初大叫不好,正要冲出去,被杨慕次一把拉住。荣初急得直跳脚,他他他。
杨慕次眼睛一瞪,有些薄怒,“你想赶什么,还嫌不够乱!”一边说着一边把琴塞荣初手里,“你只管走,什么话也别说,自然不会有人认出来。”
荣初看他那个琴,一时不好意思去接,“你的东西,用了那么长时间……”
杨慕次冷哼一声,“不过别人用的,和我的怎么比?你做个样子还想把我的拿走?”
荣初讪讪地笑,虽然他不介意身份的事情,但是真要被人知道了,恐怕还是给杨慕次,荣家带来一些闲话。
他接了东西,匆匆出了门,一把拉过夏跃春也不管别人就往门外走。
周围的人一个个眼神古怪但是也不说话,想来这个杨慕次平常也是个冷僻少言的不好打交道的主。
荣初刚刚出了门,还没问话呢,夏跃春拽过他就往路边的车上跑,一边喘气一边说:“快点走吧!来不及了,你不知道那些□□搞成什么样,多亏我跟了你几次知道你喜欢跑这家戏园子……”
荣初刚刚坐定,车子就腾开远了,荣初一把拽过夏跃春,喝问道:“你还瞒着我!”
夏跃春赶紧讨饶:“对不住,阿初,我的书丢了,然后整个宿舍都被查封了,你知道你和我借的书还在你床上。”
荣初摇摇头,丢开夏跃春。虽然不是他的错,而且自己做事的确不小心了,但是,“我不是那边的人,你带我去哪里?”
夏跃春就更急,“我只是带你走,以后你想走哪条路,当然是自由的。”
荣初看了看越来越远的戏园子,无力地往后一仰。
大概过了一刻钟,听到班主的声音:“您请多担待,咱们这俞姑娘今儿个好日子,不能唱的。”
那声音从远到近随着脚步声飘到了后院,杨慕次看见一个大披风的皮靴子的人走进来,班主在后面急急的小跑,“您别见怪,别见怪。”
班主一晃手,底下人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俞晓江重重地把窗户一关,有个老女人赶紧从屋子里出来,笑道:“呦,原来是大帅手底下的人,可是,怎么没人通知呢?俞姑娘要到李老板家去,那也是喜事,自然要请喝一杯的。”
那人不轻不重的说,“李老板刚刚又开了几家铺子,又要娶第四房,自然是喜事,只是,如果底下人做事不仔细,喜事…”他耸耸肩,“不过诸位放心,我倒也不是找小鱼儿的,我是来拜会杨先生的。”
俞晓江的窗户磅当一声打开,一盆水直接泼了出来。
那人脸上笑盈盈的,居然让人都下去,直接进了杨慕次的屋子。
杨慕次面无表情地调了调琴,浑身都被一种极度黏糊而暧昧的目光胶住了。那个声音带着调笑,“杨先生,何必?当日我那么想听先生唱一曲,可惜可惜,最近倒是有好多人说,晚上看到先生和gongdang结交——那人是谁,杨先生有数就行,只是,我自然是想听听,杨先生那么好的嗓子。”
杨慕次顿了顿说:“那人不是我。”
“只要你肯,自然不是你。他还没出城的吧。”
杨慕次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好。”
杨慕次抱着琴,老媒婆正在催俞晓江走,“先到了别院再说,这里太不安稳啦,出了事怎么办?”
俞晓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杨慕次看着俞晓江:“师姐,不论如何,这里都是你的家,你要是想回来,就回来。”
俞晓江还想再说什么,抿了抿嘴,掉头就跑,跑到门边,头也不回地,扶着门框喊道:“杨慕次,你自己记着,这条命,你给我……”她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哭着被拽走了。
杨慕次没唱戏,他提着琴,穿着竹青的长衫坐在戏台上,身子直得像一个竹子。
台上只有一个人,很难得的,居然只有他,光那么暗,台下那些人的眼睛也看不清。
他弄了半天琴,摇摇晃晃弹出来一个很抖的音。
底下人的脸色就慢慢变了。
荣初拿着琴在车上看,夏跃春猛地凑过来,“这么好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荣初脸色霎时就变了,夏跃春没注意到,赞叹道:“这个担子是紫竹的,花紫竹呀,多好的料子。这个用的是黑色乌鞘蛇皮啊,花子这么大,不是常说——白如线,黑如缎?”
杨慕次这辈子从来没有弹过这么难听的琴,他想,师傅会被气死的,自己第一次拿琴,就要比这个好。
俞晓江坐在一个轿子里,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下来,那泪痕在她的胭脂上画出两道线。阿次,阿次!你说那是我的家,可是,家里的人没有了,家,还是家吗?
荣初的眼睛前面一片空白,胡琴两根弦中的内弦嘎吱一声,莫名其妙地裂开,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线。
琴筒边缘,刻了一个小小的,很难发现的杨。
杨慕次脖子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可是血像水一样喷出来,把衣服染成了深色。那个很普通的胡琴的弓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刮胡子的刀片。
荣初的心里毫无缘由地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他看着苍白的前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眼泪掉了下来。
然后就是,深入骨髓的,冷。
从此以后,心再远,未来,也有一块地方,是苍白的,冷寂的,了无生趣的。
戏园子的一个房子里面,那漆黑的背景上,几根哀切的芦苇。繁丽的斗篷像一团锦簇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