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八
荣初找了一个时间去见杨慕次,他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有解开,他就一直惦念着要弄明白。天还没亮,房子也是昏昏暗暗的。今天虽说没有课,他告了半天才能出来。荣升虽然说住在学校,但是为了往来方便有别的住处。荣初越发觉得荣家老爷让荣升出来不是为了学东西的。荣升现在的身份,倘若和人结交好,北京现在又是张作霖的地盘,这荣老爷把这赌注下在奉系的身上,是一贯的做派,只是这注,不知道会不会下得过早。
荣初的衣服一换,正要走上大街,远远就听到一个声音喊:“你这么早去哪里?”
荣升听到这个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夏跃春,你跟我到这儿干什么?”
夏跃春捧着一堆书,撇了一眼荣初,啧了一声,“你这衣服怎么回事?不像你平常穿的。说真的,你那个荣升大哥,未免为人太旧派,半个学生样子也不像。你难道也跟着学起他来?”
荣初摆摆手,“我是没有那种福气和他一样的,到底是不同。”
夏跃春眨眨眼,没耐心去想明白他家的事,他自己原来就是个少爷,对于大家族里面杂七杂八的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也看得腻。
“那你怎么办?还去不去?你要是不去,他们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上次你就说,你家少爷少爷,你不去没事,我被那些大小姐追了多长时间!各个都是人精,你可别再害我。”
荣初眉毛直跳,心里知道夏跃春已经留口,关于他和荣升,荣升和政治上的人走得过尽,惹了很多不满,又是这么个紧要关头,连带着他也在背后被议论了很多。
“我知道的确惹人嫌疑,不过,你放心。”
夏跃春直摆手,脸色居然有点沉痛,“当日李先生,范先生,二十多个人命,你那时不在北京,恐怕不会理解我们心中的震动。当局如此残劣,我们岂能眼睁睁看着……”
荣初打断他的话,“你说话还不小心些。”夏跃春眼睛忽地瞪大,满脸愤恨,“我们一直想要的,民主,难道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吗?我最恨,最看不过的,就是那一群,把说话的权利都……”
荣初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眼睛翻了翻,“你借的什么书?亚当?康德?好东西啊夏跃春。”夏跃春赶紧后退一步,也顾不得刚刚的沉痛与激昂了,“我在图书馆一个晚上才借来,你想干什么!上次活活从我手里抢走了五本,你给我住手住手!”
荣初一步跟上抽出中间一本,笑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中间这一本会有这样的封面,是你自己封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夏跃春喂喂喂地要拦他,手里那么多东西拦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荣初抽走它然后翻了几翻。
荣初看了一眼书外面牛皮纸封的面子,打开来仔细一看,赶紧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现在北京城里风声这么紧!你不会是自己也想……”看了一眼周围,把夏跃春拉到角落里,“我以为你只是对当局草菅人命,意图拆散学校心有不满,你自己不会是想到那边去吧?”
夏跃春脸色很正,“阿初,我原来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当局这样害怕,又是什么让他们连命都不顾。阿初,你和我说过,自由,民主,那种阳光下的,平等,但是,民主究竟怎样才会回来?”
荣初看了看手里的书,拍了拍夏跃春的手,“借我两天。”
夏跃春手里的书哗啦哗啦掉了一地,在慌忙收拾好以后,荣初已经拿着东西走远了。
荣初走到广德楼外面时,听到了院子里练嗓子练功的声音,天还没全亮呢,荣初看看墙头,想了半天是进去还是不进去。被发现了只怕乱子就出来了。他这儿正发着呆,看到后门咯吱一声开了个口,一个人就出来了。他赶紧跑上去,阿次阿次叫个不停。
杨慕次本来很稳的步子顿时就停住了,一把拽过荣初拖到墙角,看看周围,眼睛雪亮地盯着荣初,荣初被他眼睛盯得有点不自在,尴尬地笑一笑,“我想知道……”
“荣少爷!”杨慕次满脸无奈,“你别再问我了行吗?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荣初把书往怀里一抱,“你别管我叫少爷,我哪里是什么少爷。”杨慕次管他叫少爷,他听得浑身不舒服。
“你知不知道,杨慕莲这个名字?”他试探性地问杨慕次,果然看到杨慕次眼睛里一亮,“你知道她?你到底知道什么?”
杨慕次眼睛从地上转到荣初头上,一脸平静的样子,“荣少爷,你何必来问这些陈年旧事?知道这些对你不会有好处,而且,我们这些人,你不如离得远些。”
荣初急得就差跳脚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在乎这些,我从小怎么过来的还会更……”他说到这里打住了,杨慕次眼睛一暗,“你不在乎,荣家呢?你原本姓的,是荣。”
荣初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可以不在乎,但是,荣家呢?干娘呢?当然,也许她和自己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这个。
他想到了那天荣升的话,他姓荣,过去是,以后也是。他是不能让荣家丢脸的,这个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荣家的少爷的身份!哪怕他再不想,他也逃不开,不仅逃不开,还要努力地去维护它,那个让他无所适从的,压抑的荣家。
因为这个荣字,他永远不能去做顺应心意的事,他要顺应的,是荣家的心意。
荣家,荣家,荣家!
就算他不是荣家的血脉,他被荣家养育了二十年,这样的确算得上恩德的一份情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这二十年,他连自己也不能做!
荣家对他的恩情,只是举手之劳,甚至连举手之劳也不能算,那样随意的,淡淡的恩情,对于荣初来说,却是那么大的,那么大的恩德,让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恩德。
他陷入了一场永远也逃不开的恩。倘若不顾及这个,对于荣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恩情,是忘恩负义,可是,如果挂记着这场恩情,那他永远也要沦落在那种被整个荣家贱视的境地去。他的举动,行为都要符合顺应荣家,他未来的生命,也是荣家的。
他只剩下了自己的心,和梦里的自由。
“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我可以有那样的权利,那样的自由,来知道自己的身世。阿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不完整,我无法知道,哪些是属于我,哪些不是我的,我整个人都是荣家的,只有这个心是自己的。”
杨慕次看着天边的,快要烧起来的太阳,他的眼睛里是阳光的色彩。
“自由,自由,有那么重要吗?”
荣初很认真地点头,“我希望,可以有那么一天,所有人,包括你和我,能够毫无顾忌地,看到,太阳。”
杨慕次眼睛里的阳光看起来飘忽不定,“你知道,师傅是怎么死的吗?”
广德楼的余老板,很多人以为他是病死的,但是很少人知道他是气死的。
余老板的戏那么好,前清的时候,就是余老板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戏,真的是好啊。余老板一步一步爬上去,靠着那个嗓子,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想要听他的戏的,都不是一般人,能听到余老板的戏,在北京城里,几乎是身份的象征。有些身份低些的小官,都要对他好言好语。
但是有那么一天,余老板大病的时候,雍亲王府里来了人,看起来很恭敬地,带着不可抗拒的语气和眼神说,余老板请了。
他拒绝不了,从那天开始,他变得明白又不明白——他结交了那么多显贵,以为自己是被尊重的,但是为什么人人都能差使他,连一点点的自由都没有呢?他唱完就大病一场,后来很少登台了。
后来,清朝的皇帝走了,来了不同的人,一波一波,他又以为自己的日子重新来过了——那从西方过来的,不同于帝皇的政府,那些人人都能的自由。
可是在他又一次病重的时候,皇亲国戚家的管家变成了带着枪的皮靴子。
原来,到底没什么不同。可是那路在那里呢?他结交了那么尊贵的人,不论是过去还是后来,他却永远只能被人踩在脚底下。
人走了一批一批,可是他的境遇啊,还是没有变。
“然后,师傅就病重了,就走了。”杨慕次看着荣初,荣初忽然觉得浑身都被一种东西笼罩着,那灰暗的,压抑的东西。
他急于挣脱开,他被这种压抑搞得很失措,他想要证明未来不是从这个样子的。荣初猛地抓住杨慕次的手,几乎语无伦次:“会的,你相信我,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们,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