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六
杨慕次送走了俞晓江,回过身子来也不看荣初,拿了自己的琴,翘了个二郎腿坐下,打开一个纸盒子,取了一大块老松香,用火一点,往琴筒上面滴。荣初没看过别人调养琴,眼睛一眨不眨却往他手上瞟。那指骨匀净修长,在深色的竹筒上一衬,更显得好看。荣初这本来不是很懂的人心里也惊讶得直叹气——这双手,简直是天生拉琴的。这么看着觉得心里发痒,不知道他弹出琴来,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直挺的琴杆,细细的黑弦,还有白净的手——那个手啊,荣初想,那是属于年轻男人的手,指节分明,食指拇指上面有明显地老茧,手指修长而有力,简直太有力气了,那天他回去以后手腕上都是青的。
杨慕次认真地鼓捣他的琴,眼睛微微垂着,睫毛有些细微的颤动,睫毛下面的两颗眼珠子黑玻璃瓦一样。荣初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他的手看。
这里所有的一切,分明都是旧的,从前堂里传来的,热闹得锣鼓与唱戏声,后台还有练功的,习唱的年轻的学徒,那灰白的石板路,院子里的大水缸,大盆栽。还有,人。
台下的,喧闹的,穿着衫子的,马褂的,烧着烟的,提着鸟的,在幽艳的戏子的歌喉里面,那么近,又那么远。化作了一种捉摸不透的,繁华最后的一场欢烬。
是要死掉的繁华啊,那么的颓败,那么,那么枯萎的,像是一场落日,但是,又叫人去看一眼,再看一眼。
那些胡同里的八旗子弟们,心里都有一个关于亡国和繁华的绮梦吧,那浓烟到极致的梦嘿,自有一种,衰颓的凄清的,诱惑。
在这个昏暗的戏园子里面,看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来继续那场,永远不会落的繁华吗?
门外阳光正好,那样熏然的,像落日下一杯陈酒的滋味的,阳光。
这里的阳光也是旧的。荣初盯着杨慕次看——他的身上,那种陈的,像是在月光下捶打了无数遍的旧衣,那种古怪又奇异的滋味。
荣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杨慕次,他满腹的疑问,那些想要说话的欲望,都在这样一种气氛里神秘地消失了。杨慕次也没有主动开口,屋子里是老松香的气味,有阳光,有人。
像是一场稀薄的梦。
荣初心里面有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安静,想要安静在这样的,旧,里面的安静。
他想逃开它已经很久了,大家族的做派,那些老掉牙的习性和风仪,那些光鲜背后的黑暗,像泥沼一样压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要逃啊,躲开身上那个旧和老的网。那些过去的东西,像死水一样,他想要外面鲜活的空气,想得发疯。
但是他现在,像醉死的人,眼睁睁看着那种旧,重新回来了。
“我的师傅姓余,我从小跟着师傅练琴,也练嗓子。”杨慕次脸上没什么表情,讲完了一句话后看看荣初,再掉过去看他那架琴。荣初伏在桌上,拿两个眼睛盯着他看,好像在听一个并不久远的,对于自己却像传说的故事。
“师傅在戏园子外面捡到我,教我唱戏。”荣初听到一半插嘴问:“你唱得那么好,为什么不上台?”问了以后又后悔:他如今也不想他上台了,自从在俞晓江嘴里听到那些话,他就再也不要他上台了。
可是,杨慕次头抬起来,勾着墙上的一个花旦面具,慢慢开口,他讲话也没什么情绪在里面,慢悠悠,干干净净的,就只是在说话,很叫人疑心,他只是在说一个和别人有关的故事。
“我十岁那年,师傅给我算了个命,瞎子说,我这一辈子,命里都是戏,偏偏上不得台,上台就要送了命了。”他说到这儿,忽然转过头,看着荣初,又问了一遍:“你信命吗?”
荣初只看见他的睫毛在光下一扇一扇,脑袋里嗡嗡响。
他信命吗?如果他信,他的命又是什么呢?一个荣家的,地位低贱的,捡回来的少爷,在外的身份那么光鲜,在内的身份,像泥地里的石头。
这种里外的巨大的落差曾经有很大一段时间让他几乎崩溃。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活得小心翼翼,事事如履薄冰,他曾经不敢去抬头看那些荣家的人,荣家的屋。
荣家的那些,富贵的,黄色的,白色的面皮上,永远挂着那种最正统的,属于旧派的,那种老式贵族的微笑,永远那么高高在上的微笑,像在不断提醒他:你姓荣,你姓荣,吗?
他也不敢去看荣家的屋,那种黑的,灰的,白的三种颜色砌成的屋子,那么高的墙,那么深的庭院,把他的童年禁锢在那狭窄的院落里面,出不去。
可是他快要窒息得死在里面了。
那灰暗的,浮着尘土的,和角落一样的,压抑的大家族。
他能信吗?
“我,只能不信啊。”荣初慢慢抬起身子,眼睛有些放空,“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我不能和以前一样。很多时候我也想,我到底是为了逃,还是为了自由呢?”
是为了逃开那样的暮气。对啊,暮气,那样老而旧的暮气,让你觉得自己所有的激情与生命都是无用的,那样一种太可怕的暮气。
还是为了……传说的自由?
荣初脸上是带着妆的,很简单的,花衫的妆。他这么说话,这么开口,使杨慕次心头浮起了:这人生,原来也是一场戏一样。荣初的妆,使他很飘渺的话,看起来更像一场戏和一场梦了。
杨慕次拿起琴,抖了一抖弦,翘着二郎腿,把琴放在腿上,手腕一提,冷冷的音调就从他手里滑下来。
满室的琴音,两个人。屋子里暗暗的,这种暗,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荣初走出屋子以后,脑子里还是嗡嗡的乱,说是乱,又觉得一片空白,似乎没有力气去想什么,然而他的耳朵里,分明还盘旋着那激越的琴声。
其实琴音早就停下来了,但是,那轰天动地似泉水涌动的,又幽密细致如小女儿心事的,琴声,还在他的耳朵里织着网。
只记得他那上下扬动的,急如飞轮的手指,忽然深深按下,忽然轻轻一抹,声音流畅滋润,不滞不涩。
虽然琴音有时幽细绵密,但是不流于纤巧。荣初甚至觉得,他时时刻刻能听到一种隐隐的刚健意味在里面。
他在门口顿了半晌,俞晓江转了出来,朝荣初招招手。“他把你的妆给卸了,你要回去了吗?”荣初一顿,想到刚刚杨慕次的手指,那白色的,带着茧子的手指划过他的脸,有点凉。
“你有没有听人说话!”俞晓江怒气冲冲地唤回了荣初飘在远处的魂。荣初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俞晓江:“俞……”
“你觉得,怎么样?”她眼睛里闪过一道颇为玩味的光。荣初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斟酌了半天用词:“当然是很好,只是,似乎有些,过于激越了。”
俞晓江冷哼一声,荣初讪讪地笑,知道自己不好在内行面前胡乱点评,“我本来实在不懂这些,当然,是很好,很好……”
俞晓江忽然泄了气一样,垂着脑袋玩手里的帕子,“他的琴声是好,师傅说,是这块料子,但是,你也说,太激越。师傅当初就是觉得他不够软,他的性子也的确是硬。我不懂呀,可是,我觉得你应该会懂,他这种人,什么都在心里,别人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呢?你要是劝劝他,也大概会好一点,毕竟他对你和别人是不同的。”
荣初听到这里,打了个机灵似的抬起头来盯着俞晓江,“……我,不太明白。”
俞晓江想了想,眉毛垂了垂,“要是不懂,不懂也好,要是他能糊涂,不是更好吗?”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走远了。荣初也没拦得住她,停了一下,忽然掉头往杨慕次房间冲。
杨慕次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再回头,有点吃惊地瞧着他,眼睛睁得更大,看起来有点愣愣的。
荣初一手扶着门框,有点紧张地问:“你,想知道吗?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的干娘……”
杨慕次大概是没什么表情的,但是荣初觉得他眼睛里有一种不知道是释然还是苦涩的微笑。
荣初呆了呆,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你,怨不怨我?”
杨慕次低头去弄他的琴,抿着嘴不说话。
等到荣初转身准备走时,才听到他小得几乎没有的声音:“我不知道。”